抚州流坑记（1）：状元楼与五桂坊

欧式林

　　

最早知道流坑，是早年读徐霞客。《江右游记》里，霞客前辈在某个隆冬腊月来到乐安。霞客前辈跟本人一样，也是特别负责任的旅行者。到一个地方，未游其地，先做攻略，纸面上把当地风物浏览一番。霞客先生读乐安地方志，“知其城西四十里有天生石梁，其侧有石转运，故欣然欲往”。

　　霞客先生去看大自然形成的石桥，意外收获了流坑村。 那天刚好是冬至日，霞客几经周折，来到一条河的边上。《江右游记》写道：“渡长木桥至溪南，是为流坑。其处阛闠纵横，是为万家之市，而董氏为巨姓，有五桂坊焉。”

　　那条河是现在的乌江，流坑是五代十国时期建的村子。唐朝末年，唐德宗有位宰相叫董晋，董晋有位叫董清然的孙子。为了躲避战乱，董清然迁居到临川府，也就是现今江西省抚州市的临川区。大唐皇朝倾覆，到了南唐升元年间，董清然的孙子董合一家再迁到流坑。

　　董合迁居流坑，是公元940年前后。徐霞客来到流坑，是近700年后 的明代。我读《江右游记》，来到流坑，又过去了近五百年。徐霞客中午时分来到流坑， 因为是枯水期，河里不通舟船，这地方偏僻，滴滴司机都不愿接单，先生只好往西走了八里地，投宿乌江南岸的茶园。

　　按着《江右游记》里描述的地名，我在乐安县地图上找了半天，发现这是幅相当复杂的路线图。我从乐安县城开车过来，没有经历先生走过的山山水水，城区出来后上乐安大道，然后上G238，半小时后到牛田镇。站在桥上，乌江在群山间蜿蜒。下游不远处，便是流坑了。霞客先生泉下有知，会不会羡慕我的便捷交通呢？或者我该遗憾自己没活在他那个年代?

　　来到流坑村口，先看到的是一棵巨大的樟树，看上去有几百年树龄吧，依然枝繁叶茂，树干上爬满蕨类植物。走过树下往北，便是当地人所称的朝朝街，集中了村里所有的商业，有小餐馆、米店、药房、卖日常杂货的铺子、蔬菜肉类集市。为什么会有这么萌的名字，至今不明白。

　　朝朝街走到尽头，是棋盘街，《江右游记》提及的五桂坊就在这里。不是徐霞客看到的五桂坊，那座木头牌坊不知哪个年代拆除了，现存的五桂坊是在原址上再建的砖制门楼，三角形楼顶上镶着颗五角星，半个世纪前狂风暴雨走过这地方，留下时间的印记。

　　有个成语叫兰桂齐芳。知道这成语，大概能明白五桂坊的内涵。古人活在“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梦想里，如果儿孙同时显贵发迹，真个是兰桂齐芳了。五桂坊是表彰董氏一门五人同时中进士而建的纪念牌坊，是梦想成真的见证。这一盛事发生在1034年，宋仁宗景佑元年，堪称殊荣啊。

　　霞客先生看到五桂坊时，想必也见到了旁边的状元楼。这幢为纪念宋绍兴十八年（1148年）流坑的恩科状元董德元的砖木结构重楼，平面正方形，前后拱门，明代风格依稀犹存。正科状元出自每三年一次的殿试。自宋朝开始，如果皇家有大喜事，朝廷天恩浩荡，额外开考恩科，另给不第的学子一次机会。恩科状元也是皇家钦点的胜出者，含金量与正科没有差别。

　　董德元高中状元那年，有位年仅18岁，幼年丧父随母定居在武夷山的年轻人，科举中王佐榜第五甲第九十名，赐同进士出身。这年轻人叫朱熹，考试成绩近乎垫底，获赐的同进士出身，成色也拧得出水，意思是你不是进士出身，姑且按进士出身对待。类似的情况是民国时期常见的如夫人，意思是如同夫人，但毕竟不是夫人。学渣朱熹后来成了震古烁今的理学名家，而与朱圣人同年的同科状元董德元，当年震古烁今的学霸，如果不是我在这里提起，谁记得他呢?

　　五桂坊表彰的一门五进士，比董德元中状元早了一百多年。董状元之后，流坑又先后出过四子登科、五子登科，伯侄兄弟六人同年中举，叔侄兄弟七人同年中举。这样的科举盛事，背景是宋太祖赵匡胤开国后实行的重文轻武国策。流坑在南北宋期间共出了31位进士、100多名举人、秀才不胜枚举，进入仕途者上至参知政事与尚书，下至主簿、教谕，直到明代晚期一直仕宦鼎盛，人才辈出。

　　状元是皇上钦点的，按着规制，状元楼是当地最高的建筑，别的屋顶高度都不许超过状元楼。牌匾“状元楼”三字写得很有功力，据说是朱熹的手迹，却没有题记。我猜想与题字人的身世有关吧。

　　朱熹在生时远没有身后的盛名，晚年时被弹劾以伪学欺人，戴着“伪学魁首”帽子，以伪学罪被落职罢祠。类似的帽子叫“反动学术权威”，近900年后落在无数的脑袋上。朱熹成为唯一非孔子亲传弟子而享祀孔庙的人，位列大成殿十二哲者，是他身后多年的事。朱圣人仕途坎坷，学说主张饱受争议，为流坑村的状元坊题字不留名，可以理解吧。

　　南宋靖康年间，流坑还出过一位特科录取的武状元董藻。流坑风水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末，传说里是当时的国师杨筠松做的点拨。两位状元都不是正科，其中有什么风水玄机呢？董藻是流坑董氏第七世，自小聪颖过人，三四岁能背诗，七八岁能做词。董藻高中状元时，正值金兵南侵，北宋都城汴京沦陷，钦宗、徽宗被俘，董藻在逃难途中身亡。

　　武状元生于末世，福大命薄，没能享受应有的尊荣，灵牌从祀在为文状元董德元建造的状元楼神龛里。 按着董家人的总结，流坑“一门五进士，两朝四尚书，文武两状元，秀才若繁星”，可谓盛极一时。是耕读文化的卓越表现，还是暗合了流坑临官来水，有利读书做官人的风水玄机呢？这个江南乡村的起落，其实只是朝代兴衰的缩影吧。

　　状元楼建在村北的道路上，村民们在楼下的通道进进出出，想必会有些与有荣焉的心情，到底是崇拜祖先的民族啊。这座为了表彰功名而建的楼房，后来又有了瞭望警戒和防御功能。老年间的乡下，匪患是要命的问题。五桂坊对面是锦衣坊，锦衣卫组织的派出机构。宗法下的流坑村，村民都连着血缘纽带，有什么内部矛盾，会在祠堂里依着族约村规解决，无须劳动专政机关锦衣卫维持秩序。可见起码在明代，流坑已经是兴旺的商埠，不是闭塞的村庄了。

　　常年有人科场得意的地方，酒自然是不能少的。返回朝朝街，着意去看刚才路过时没进去的酒铺子。两家铺子都卖状元酒，问酒坊是哪年开的，都说不出之所以然来，只知道是老辈子的祖传产业。试品了两款，喜欢酒里浓浓的稻香味，又买了一瓶子带着。乡村米酒很拿人，还走在街上，便晕乎乎的有些飘。

　　看来这酒真有些道道。在下没中状元，甚至没有下场考试，几口老酒下肚，当状元的感觉，真真切切的有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