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西记忆

李白千

十月初在成都见到童年时的老邻居：范厂长的幺儿范希杰，听他讲起亚西厂，瞬间穿越回那个火红的年代。 比我大7岁的希杰哥哥回忆说：亚西厂的技术核心源于刘湘时代的枪械维修所，抗日战争期间成都被轰炸后，迁到乐山，乐山被轰炸后，再迁至牛华镇。后经多次合并整合，1952年，与北大机器厂合并成为“四川省国营亚西铁工厂”，直属四川省第一机械工业局领导。 关于亚西厂的起源，坊间有多个版本，发小张树林在他的《牛华溪往事之十：亚西机器厂》有详细的介绍。我理解的逻辑是：抗战时期的第二次“川盐济楚”令牛华盐业空前繁荣，与制盐有关的机械、器具需求增加。各路民族资本家，包括江浙内迁的民营资本纷纷投资兴建相关的铁工厂。而这些作坊式的小铁工厂在牛华盐业走下坡路时难以为继，或关停并转，或建国后卖给政府（公私合营）抱团取暖。涓涓细流终入大海，诸多私营小厂在牛华溪最终整合成了“亚洲西部的工厂”—亚西厂。我始终相信：枪械所追求加工精度的基因，才是日后亚西产品精益求精的灵魂！ 下图左三为我的父亲，1953年任亚西铁工厂会计股代理股长。 随新生共和国诞生的亚西厂，好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 借助照片翻新技术，穿越时光，回到父亲和亚西的芳华年代 五十年代的亚西车间，热火朝天 工作环境虽然简陋，但洋溢在工人脸上的笑容好亲切 随着维新翻砂厂、永兴锅炉厂、和记机器厂等私营企业并入亚西铁工厂，扩建后正式命名为“四川省国营亚西机器厂”，（后来成为国家二级企业，机械工业部大型橡塑设备定点生产企业）。 一九五五年四月，四川省第一机械工业局领导到厂宣布亚西领导班子任命后，与班子成员在简陋的办公室前合影。 后排右一为希杰哥哥的父亲范志钧，时任副厂长。记忆中范爸爸常披一件大衣，走路带风不怒自威。 而我们小时候的宿舍是盐商吴少乐1943年至45年建的二层楼大别墅，楠木地板，古色古香。公私合营时卖给亚西厂，住了六家人。是厂里当年最好的职工宿舍，号称“亚西中南海”。 图为隔壁邻居黄科长伉俪在小楼前的留影，可惜只能看到一个角落。透过那片盛开的油菜花，远处新宿舍区的苏式筒子楼清晰可见。 亚西厂（文革中改名为东方红机器厂）对我们的影响是终身的：小时候跟着厂区高音喇叭学唱样板戏，从此喜欢上唱歌。从幼儿园起就开始登台表演，高光时刻是代表二码头小学（当时叫牛华五一学校），登上牛华公园的大舞台。 曾几何时，五一学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也是人才济济，童星闪耀。 上图为五一学校初71、初72级宣传队合影，后排左一的刘老师后来成了我们小学二年的班主任。 小学二年级在教室里看克难儿辟叉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都惊呆了。辟叉小子后来当了医生，刘若渲则真的进了演艺圈。 上图C位者即为在CCTV的某台晚会上，担任舞台总监的刘老师。刘的女儿现在是CCTV少儿频道的主持人，亚西第三代的颜值担当 革命样板戏早已随着那个荒诞年代的结束而烟消云散，但唱歌的爱好坚持了下来。在没有诗和远方的疫情时代，至少还有音乐和故乡可以抚慰我们的灵魂。是音乐给了我们向上牵引的力量，是音乐给了我们努力奋斗的方向。我爱蓝天，我要翱翔！ 工厂车间，田间地头，曾活跃着五一学校宣传队的身影。但与亚西厂的宣传队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他们的颜值和表演都是专业的，还有固定的表演场地：需凭票才能进去的亚西俱乐部。 从《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样版戏都是演全剧（我们只能演片断），好仰慕啊！记得有一回演话剧《杜鹃山》，其中一个场景是演员在台上开枪打叛徒，剧务在台下点火炮儿。但枪都甩了几下还不响，引得台下观众哄堂大笑，把我们笑惨了：专业的也露馅？ 童年的快乐很简单，跟着瞎起哄就行了。 厂里每周一场的坝坝电影是童年最美好的回忆，特别是那些打仗的电影让我们男孩子看得如痴如醉，几部战争片的经典台词背到滚瓜烂熟。六、七十年代能公映的电影就那么几部，有一次放《列宁在一九一八》，有牛华溪街上来的娃儿第一次看到片中剧院镜头里，芭蕾舞演员穿得那么少，不断惊叫：耶欠耶欠耶欠？？？已看过该片的亚西子弟则以不屑回敬他们的少见多怪：哟喂哟喂哟喂！！！ 童年的时光就这样悄悄遛走，但充满喜感的记忆却能留存很久…… 在那个文化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亚西厂内的文体活动倒是有声有色：广播站中午连播的长篇小说《李自成》，让从厂食堂回家的路不再漫长；厂内车间（部门）之间的篮球联赛，让那些草根明星成了我们的偶像。有一个外号叫老母子的车间工人，弹跳力惊人；白娃儿上篮动作之潇洒，让我们感叹：难怪他能追到我们漂亮的班主任陈老师。 上图中的白娃儿（白志华）后来担任厂女篮主教练，带领亚西铿锵玫瑰大杀四方。 小学三年级，在五一学校的篮球场模仿白娃儿上篮：一步大、二步小、三步往上跳。这一跳，就跳了五十年。 五一学校打下的篮球基础，管用五十年！ 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父亲从厂图书室借回来的革命书籍，填补了童年的课外空间，让好动迁翻的我喜欢上了读书。在他指导下，从小学二年级开始阅读《艳阳天》、《金光大道》等长篇小说（浩然的小说虽带浓厚的时代烙印，但文字还是不错的）。语文成绩一直不错，与小时候喜欢读书有很大关系。有小伙伴从家里带来连环画，会喊我帮他们读下面的字。因为识字多，自然就成了娃娃头，为后来当选五一学校红卫兵团长，打下了良好的群众基础。 知识就是力量，信息带来权威。 小学五年级时，父亲带我到镇上的新华书店买了一套《十万个为什么》丛书。扉页上还印有伟人语录，但里面的科学原理是真实的： 馒头蒸好后为什么有很多小洞洞？早期的飞机为什么是双翼的？ 那套丛书像是打开了一扇科学的大门，让懵懂少年产生了对未知世界的好奇与向往。买丛书花了7块多钱，当年可以买十多斤猪肉了。回家后姐姐们多有报怨，但父亲笑而不辩。若干年后，老幺儿用家族中第一个工学博士学位回报了他的英明。 桃李不言，父爱如山！ 作为牛华镇唯二的大厂，亚西当年的福利之好令人羡慕。曾几何时，我们都为拥有高贵的亚西血统而自豪，但谁会料到九十年代的亚西厂落到破产倒闭的境地？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亚西的衰败就是故乡衰败的一个真实缩影。在一个充分竞争的市场，以计划经济为主的国企，没有一个能活到二十一世纪。从建国初期的社会主义改造，消灭资本家；到改开中的国企转制，产生资本家。历史就这样给我们开了个大大的玩笑。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历史浩荡无可阻挡。所幸中国经济总算是重新回到正确的发展轨道！我们怀念亚西，并不是留恋那个僵化的计划经济时代。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父辈用亚西工资养大的一代，感恩亚西厂一辈子。行文至此，掩卷深思：亚西血统给我们留下了什么？首先是技术受到尊重，即使在WG期间，亚西人对技术和技艺的追求也从未停滞。在师带徒的厂子里，能当别人的师父是一个了不起的事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邻居钱爸爸是七级工，每个月九十多元的工资比厂领导高，走路比范爸爸还拽，身边的榜样就这样天天激励着我们。因为整体技术水平高，破产之后的亚西职工很快在相关企业上岗并陆续成为技术骨干。我的表姐夫赵大哥八十岁了还有企业聘请他，创造了亚西职工再就业的高龄纪录。 一座难以逾越的亚西丰碑！ 亚西人重视读书，即使在读书无用论的年代，亚西家长也没有放松对子女的学习成绩要求。亚西技校是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亚校老师就是受人尊敬的一个群体。高一寒假跟邻居黄家兄妹去拜访亚校老师，老师听说我是李富全的儿子，然后就回头教育他的儿子说：他的哥哥考上了乐山一中，你要向他哥学习。不经意间就活成了别人家的孩子，有点小骄傲呢。恢复高考后，亚西子弟每年都有考上重点大学的，“亚西中南海”的六户人家，第三代基本上都读了大学。 这就是血缘的力量，薪火相传，岁月书香。 谨以此文献给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国企和散落天涯的国企子弟们，共和国不应该忘记工业化初期国企的历史贡献，以及在改开中作出巨大牺牲的国企下岗职工。只要我们还记得父辈的荣光和大厂文化的滋养，他们就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