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阳明天下

　　

　　停好车，看了看表，离哥到站还差一个小时，小军便坐在车里闭目养神。

小军其实不小了，已五十多岁，是一家化工研究所的研究员。

　　小军来车站是接哥。哥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现在是外省一所大学的教授。

哥考上大学前，村里的人都瞧不起小军家。因为家里除了哥和小军，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吃饭的多，挣工分的人，太穷。穷人，历来没地位。穷则思变，参加过抗美援朝的父亲，懂得这个道理。他不顾外人嘲笑和母亲反对，砸锅卖铁都坚持让子女上学，就是希望知识能改变子女和家族的命运，免得世世代代都被人欺负。

　　听说哥考上了大学，村里人先是怀疑，说，他能考上大学，除非牯牛下崽。还有人说，他考上了，老子手板心煎蛋！但当他们看到那红朗朗的录取通知书时，顿时换了一副嘴脸，直夸父亲见过大世面，有远见，夸哥天生就是读书的料。

　　哥考上大学后，父亲腰杆打直了，小军在学校说话也有了底气，当别人再嘲笑他穷骂他笨时，他都很自豪地说，你有钱，你聪明，你家有大学生吗？！怼得对方嚣张气焰全无，直翻白眼。

　　小军记不清这是多少次来车站接哥了。自从他参加工作后，每年暑假，都要请哥过来聚聚。每次，他都要提前到车站等待。

　　小军印象最深的一次接哥，是1985年暑假。当时，他读初二。

　　哥考上大学前，小军并不爱好学习，成天贪玩好耍，还不时逃课。但自从看到哥的录取通知书后，便突然醒悟，有了上大学的愿望。从此，他开始认真学习。可不管怎样努力，成绩总上不去。他想问问哥是什么原因。

　　他盘算过，上午从省城出发，到县城，再从县城转车到离村八里地那个停车点，时间大概在下午四点至五点之间。所以，暑假一到，他便按时到进村的垭口去等。

　　第一天，没等到。第二天，还是没等到。第三天，又去。小军在垭口上，一会站，一会坐，可直到六点过，太阳下了山，天边最后一抹红色，依依不舍地落进了山背后，也没见到哥的身影。他失望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灰，便转身回家。刚走几步，就回过头，再次望向路的尽头。尽头除了那棵孤单的老榆树，还是什么也没有。

　　路上，小军碰见正在浇菜的齐表叔。齐表叔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曾多次说小军的父亲脑袋是豆腐渣做的，一家人饭都吃不饱，还想子女读书考大学，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

　　小军，这几天你天天往垭口跑啥？齐表叔问。

　　等我哥！

　　你哥不是在省城读书吗？

　　放假了。

　　哦，你哥能干，将来肯定当大官！

　　我哥只想当科学家，不想当官。

　 当官好，有吃有喝的。

　　你不懂！小军说完，加快了脚步。他不想和一个文盲多话。

　　小军一边走，一边想，今天没回来，明天肯定能到，明天直接去下车点，争取早点见到哥。这样想着，小军心里便亮堂起来，脑子里竟然出现了在下车点与哥相见的场面。哥走出车门，一眼就看到他，大声喊着“弟弟”，并急忙向他跑来。他也向哥跑去，一把抢过哥的背包，背到自己身上。

　　很快就到了家门口那口堰塘边。堰塘不大，仅两三亩。小时候，哥在夏天常带他去里面洗澡。

　　干啥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没想到母亲正在塘边等他，见到他大老远就问。

　　等哥。他说。

　　在哪里等？

　　垭口上。

　　撒谎吧，你哥已经到家一个多小时了。

　　啊！小军又惊又喜，也不管母亲，撒腿就往家里跑。

　　院坝里站着的确实是哥。

　　都等着你回来吃饭呢！哥笑着对他说。

　　他问哥，你啥时回来的？

　　五点左右吧。

　　我一直在垭口等你，咋没碰到呢？

　　哥嘿嘿一笑说，我从乡场这边回来的。下车时遇到一个高中同学，正好骑摩托经过，他说从乡场这边回来，走路更近，非要驮我。

　　你还笑，我在垭口等你三天了。小军有些委屈。

　　不知者不为过，对不起啊。

　　晚饭后，小军向哥说了自己的困惑。哥告诉了他很多学习方法，让他茅塞顿开。

　　一年后，小军考上了重高。再三年，考上了大学，终于和哥一样，走出了大山。大学四年，他的学费生活费全是哥给的。哥是他这辈子最感激的人。

　　三点半，小军去到车站出口。四点钟，哥到了。小军急忙过去帮他拿行里。

　　叫你别来接，你又来了，我又不是不知道地方，打个车就行了。哥说。

　　必须来接！我怕你路上拐弯。他说。

　　拐弯？哥愣一了下，接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哈哈大笑。受到感染，他也禁不住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脑子里又浮现出第一次等哥的情景，不知不觉，眼窝竟潮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