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印象

华山剑

<p class="ql-block">现如今称先生者不是大师,就是砖家;不是来头大,就是派头大;我的先生却只是一个教书匠,还赶上了一个“读书无用”的时代,说一口岳阳“塑普”话,不穿长衫、不戴眼镜,看上去就象普罗大众一员。先生姓杨名浩中,岳阳县人,约莫大我十来岁;留平头,铁骨人,不高也不矮,喜欢穿蓝色中山装,眼睛不大,却明亮深邃,时任岳阳一中初四十二班(74届)班主任兼语文老师。</p><p class="ql-block">岳阳一中,建于公元1903年,始称岳州中学堂,距今已有百二十年历史。初进校门,有点下不得地的感觉,要知道百多年前,大岳阳可还是小巴陵,哪来的大学堂?这岳州中学堂,恐怕就是当年顶级学府了吧,走进校园,十余栎青砖黑瓦教学楼排列整齐,马路两边的梧桐树,挺拔向上,蒲扇大的树叶层层叠叠彼此“牵挂”,绿荫长廊,华盖如伞。这“气派”在我的认知里都赶上“地革委”了。偌大的中学堂,似乎也难放下一张宁静的书桌,我读初中那会,正碰上林彪事件,孔夫子与林帅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可还是生硬扯到一起,全国掀起“批林批孔”运动,孔夫子遭罪,教师跟着倒霉,师道没了尊严,更遑论“学而优则仕”了,心中一片迷惑。文革时期,全国取消高考制度,初、高中生毕业生,一律下放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学生大都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加之同学们正处于青春叛逆期,校园纪律松弛,课堂秩序混乱,少数顽皮的孩子觉得不弄出点动静就不算“好汉”,我们班数学老师是一位年轻女性,姓丁,身材高挑,步态轻盈,爱穿白身连衣裙,霓裳羽衣随风起舞,自成风景,回头率超高,不少同学追在身后喊:一个丁丁(蜻蜓)飞,两个丁丁追.......气得丁老师直哭;有位上年岁的老师叫易佰霖,某天易老师刚走进教室,班上有个绰号“润土”的同学就拉开腔调高喊:请大家把书本翻到一百零.....几页,来开涮易老师,类似的事情时有发生。某老师无奈地说:上课讲小话的比大声喧哗的好,睡觉的比讲小话的好,看小说的比睡觉的好,遇上这样的大气候,大家一起蹚浑水,论喧哗打闹,力不于人,讲学习成绩,智 不过人,所以我便成了这位老师戏称上课时看小说的“三好学生”。比起老九来,尤其是那些有点历史故事的老学究,个个噤若寒蝉,正儿八经没什么威风,斯文都被扫地了,我一个初中生,能从故纸堆里去感受“堂吉诃德”,倒不失为一件惬意的事情。</p><p class="ql-block">先生上课自然压力山大,同学起哄、喧哗,一如往常,但先生能保持一份静气,虽一声不吭,眼睛却不停地扫描那几处出状况的地方,瞳孔里似有镇“妖”法宝,良久,熊孩子心虚了,不闹了,先生这才用他那特有的多少带点泥土气息的塑料普通话,习惯以讲故事方式,风趣、生动地来传播知识点,我的感觉特带劲,能够让我们这些孩子,产生求知的兴趣和快乐;先生还善于发现学生的特点和优长,待学生如同兄长,时间长了,同学们和先生大都混成了“哥们”。</p> <p class="ql-block">先生根据同学们的特点,在班级建立起学习文化知识的兴趣活动小组,因势利导,提高同学们自觉学习的积极性。我喜欢看小说,受其潜移默化,作文比较溜,每当作文课讲评 ,便是我得瑟的时候,我的作业多数时候被当成范文推荐,成了班级语文课代表;先生把我编到了文学兴趣爱好小组。</p><p class="ql-block">有一次先生利用周末,带着一群文学兴趣小组的同学,来到金鹗山(当时称鸡窝山)那是一个春暧花开的季节,映入眼帘的是青萃欲滴的小草,稚嫩娇羞地从泥土中俏俏的冒出头来,偷窥着满山遍野的映山红与桃花争妍斗艳;唧唧喳喳的鸟叫声,伴随着风吹树叶的沙沙作响,有点象交响乐演奏,悠扬而又动听。同学们一路踏青,兴趣盎然,我们来到一棵大树下,大家在树荫下的草坪上,围座一团,先生如数家珍般的讲解起岳阳楼和岳阳楼记的故事,从滕子京百废俱兴,到范希文二字关情,“四面湖山归眼底,万家忧乐到心头。&nbsp;”古代圣贤的忧乐情怀,使懵懂少年“情窦初开”;还对古诗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先生趁机又谈起了对联的故事:传说有个浪荡公子,家境原本还算殷实,因好吃懒做,一段时间下来,座吃山空,慢慢就败落了,这年过年,按习俗家家都贴春联,为了掩饰日子过不下去的窘境,他自欺欺人贴了一副对联:“行节俭事, 过淡泊年”来自我标榜,隔壁老王知其平时所为,便在对联前面各加一字,使原对联变成:“早行节俭事;不过淡泊年。”以这种漫不经心的方式,讲述故事,是先生惯用“伎俩”,比较直接阐述“少小不努力,老来徒伤悲”的人生道理更接地气;我还多了一点收获,记住了隔壁“老王”那双不饶人的眼睛。</p> <p class="ql-block">学校右侧边有一个门洞,顺着台阶下去就来到了生物园。生物园有点类似街心花园,面积比学校靠湖畔的足球场还大,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喜欢课余时间去里面逛,记忆里生物园里还养了几匹马,这在南方小城算比较稀罕了,景色也不错,有许多果树和葡萄架,特别是石榴花开得火红、火红的;或许是机缘巧合,好几次和先生在这里不期而遇,先生领着我们兜兜转转,很随意地结合课堂作业拉开了话题,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讲解唐代诗人贾岛“题李凝幽居”诗,据说贾岛曾因“鸟宿池边树,僧推月下门”两句诗苦思瞑想,想把第二句的“推”字改用“敲”字,又觉不妥,反反复复,很长时间也下不了决心,犹豫之间,就用手做推、敲的样子,来体会诗中意境,无意中碰上了韩愈(唐代大诗人),便向韩愈讨教,韩愈想了一会儿说:用“敲”字更好,因为访客直接推门而入不是很礼貌,敲门示意有客来访,对主人也是一种尊重,何况“敲”用在诗中比“推”更响亮,就全诗而言更有韵律感;贾岛欣然接受了韩愈的意见;后人就用“推敲”来比喻斟酌字句和反复琢磨某一事物。先生讲述的“推敲”故事,很多年以后,我都觉得意义不同寻常,每当工作或生活遇到“坎”,我会用“推敲”去平衡,蛮受用的。</p> <p class="ql-block">先生也有严厉的时候,那年我们在校办农场劳动(后改为分校),当时,每所中学都在远郊建起了这类农场,美其名曰:开门办学。农场建在奇家岭,那时候的奇家岭还是一片荒芜的山丘,山下一条公路从岭下穿越,一天,吃过午饭,许是看多了战争片,一群熊孩子突发奇想,不约而同地埋伏在山岭上,眼瞅着山下的公路,手里拿捏着石头和土坷垃,等待“敌情”出现,准备打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正当大家沉浸在游击战的兴奋之中时,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大吼:住手!先生一反常态,板着铁青的脸,喝令一帮参加伏击的熊孩子跪下,痛心疾首的说:</p><p class="ql-block">你们知道后果吗?这是犯罪,只要有一颗石头砸中司机,就会造成车毁人亡,将给国家和人民生命财产带来不可挽回的损失,这样的后果谁承担得起?</p><p class="ql-block">痛斥一番后,熊孩子们产生了后怕,都老老实实地跪下了;先生语重心长的说:</p><p class="ql-block">你们这些孩子,贪玩,不计后果,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当然,农场条件差,没有蓝球场,也没有乒乓球室,在这样艰苦条件下,坚持学习和劳动不容易,作为老师,我对同学们的生活关心不够,特别是课余活动贫乏,我是有责任的。</p><p class="ql-block">先生揉了揉眼睛,把早已吓得蔫巴巴的熊孩子们扶了起来,声音也点哽咽的说:</p><p class="ql-block">你们的父母把你们这些半大孩子交给我,我就要对你们的行为操守和安全负责,不然我怎么对得起你们的父母呢?</p> <p class="ql-block">此后,先生对同学们象看牛一样,盯得更紧了,稍有闲余时间,就拉扯着同学开故事会,故事篓子里装满了文学典故,让同学们额外学到了不少知识;还亲自跑到几里外的鸭棚,自掏腰包买了一些鸭蛋来改善大家的伙食,那些曰子里,先生像老母鸡一样,护着一群小鸡崽,生怕再有丁点闪失。</p><p class="ql-block">现在回想起来,幸好,先生赶来及时,没有造成事故,我还能拿它当故事讲,真要出事的话,一定去对河(建新农场)放鸭去了,伙食里有没有鸭蛋真还不好说;先生对我们有再造之恩。经历这事后,哥们之间的感情无形中升华,先生在我们心中的颜值(好感),按现在流行话来形容简直“爆棚”。</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得知先生仍在一中任教,便去看望了他,先生住在操场后生活区,房间布置很简朴实用,师母是岳纺职工,有一男孩,与我女儿同龄,据说先生為了负担弟妹,耽误了婚期,结婚很晚,推算先生应奔五的年纪了,但看上去变化不大,应了那句经典歌词:“革命人永远年轻”。后来我与先生彼此有了走动,先生和同学们也有一些交集,聚会时,先生从不摆架子,有一次先生来我家做客,还送我一条精白沙香烟,上世纪九十年代,这烟等同现在的“极芙”;先生是慷概人;有次,我们玩“巴锅”(又称三打哈,朴克游戏)同学们下狠手,先生背锅,三吃一输了不老少银子,但先生依然谈笑风生,没一点烦燥和愠怒;牌品看人品,先生的涵养和豁达,也是我学习的榜样。</p><p class="ql-block">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和同学们犯了一些过错,也很无奈地被错过;但遇到了先生,“润土”们的少年依然很确幸,如今懵懂少年成了革命老同志,更能体会当年先生的良苦用心,每每想起这些,内心总会泛起一阵阵涟漪……先生不仅教我们知识,也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教会我如何做人,留平头的先生,在我心中的确是一个不平凡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