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我当报道组长

故乡的鸽哨

<p class="ql-block">林剑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1995年7月,我“被”当了县委报道组副组长,这是我始料不及的事,完全与我的预期毫无关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代表县委组织部找我谈话的副部长用安慰的语气对我说:“没事,报道组锻炼人,提拔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提拔快”,对从政三年多的我当然颇有吸引力,毕竟副组长也算副科级。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仅仅一年多时间,我竟真的“提拔快”地当上了报道组组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更没想到的是当上报道组长的我,在长达八九年的新闻报道工作中,竟然对报道组“锻炼人”的说法“心有戚戚焉”。</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年有人调侃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县委报道组长,整个县任何地方可以横着走。”</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任何地方“横着走”,当然是句玩笑话。但县委报道组长以采访的名义,确实在一个县里,什么地方都去得,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能接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年省委书记下县,我不仅可以举着摄影机,近距离“靠拢”封疆大吏,更可以在他晚饭过后,跟他闲步走入县城一家服装店,看到省委书记“威震四方”的另一面。进店后,省委书记笑指县委书记问女老板:“(官职)我大?他大?”女老板不知深浅,指着县委书记,据实回答:“我经常在县电视台见到他,他大。”省委书记笑指县委书记:“你大,你大”。隔着一排排花花绿绿的服装,两位书记都仰头大笑。这让我感受到省委书记也有幽默调侃的一面,生活中与一介平民无异,使我对“人”“人性”有了全新的认识。</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这种偶遇谈不上什么“锻炼人”,采访底层劳动人多少可以算“锻炼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年到水口镇朝天桥村采访银耳种植大户,无论我怎样问,怎样“诱导”,他的回答总是最简洁的三五个字,朴实,甚至木讷到了极点。但报道稿得照写,还得“挖空心思”,巧找角度,想方设法上报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采访对象有木讷者,也必有善侃者。严打那年,我到看守所采访一名死刑犯。那是轰动全县的杀人越货的大案。罪犯利用职务便利,用公路局停车的牌子,逼停运送铝锭的货车,将司机与石块捆绑一起,沉入湖中,变卖铝锭,获得不义钱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隔着窗台的铁栏杆,我问:“你在公路局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为什么要铤而走险,走上抢劫杀人的死罪之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资本积累,资本积累都是这样,人无外财不富,靠我的工作收入只能维持生活,不可能获得巨资。如果这次案子不破,我还要再做几案。有了资金,我会在黄田开一家加油站。有了钱,我也会搞慈善,捐钱给学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罪犯实在能“侃”,我不能让他就此胡侃下去,就问:“你被抓进来那天,你的妻子就在门口看着你。以后你的妻子怎么办?你犯罪考虑过案发后的后果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罪犯的脸稍显苍白,鼻子纵起些许纹缕,眉棱棱起,眼睛刻意地显示平静,拖长声音说:“她就改嫁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是一次失败的采访。严打期间,公安部门让我采访死刑犯,希望能通过我的笔,将罪犯的良心悔悟传达出去,配合严打的声势,威慑犯罪分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但罪犯有罪犯的逻辑,他的价值观迥异平常人,更兼不思悔改,也因此这个报道稿我写不成了。“失败是成功之母”,从某种意义上看,这也是“锻炼人”的一种表现吧。</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然,各种各样的“锻炼”多了,再难的采访也能有转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年跟随某位县领导下村教师节慰问,来到鹤塘镇某小学。结果这位领导却对教师们大谈特谈县里的大好形势——我的报道稿有可能无法“交差”。我急中生智,“抓住”学校一位三年级女生,蹲下身来问她知道县里领导伯伯来学校的心情如何,就此作为新闻由头,从这个侧面切入,由点到面地写出县委、县政府在教师节深入各校,解决学校办学的实际问题的报道稿。从被动中寻求主动,这或许可以算是“锻炼人”的表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锻炼人”的脚步没有停歇。从严格意义上说,报道组长没有固定的办公桌,走到哪,就应当写到哪,这个岗位强调的是新闻消息的快捷到位。报道组长应当是新闻报道的“快手”。“快”在把握导向,服务大局;“快”在准确及时,写出新意;“快”在把握热点,心贴大众;“快”在独居慧眼,选准角度。</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 “奔走四方”漫长的职业生涯中,我不再满足于快捷的新闻报道,开始利用深入乡镇村之机,表达我对古田历史、现实以及未来的思考。我深深感到,“行走”是报道组长的职业特性,只有善于吸纳采访所得,通过回味咀嚼,与个人的经历感悟融合一体,才能更深地发掘,认识,激活和焕发自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种回味咀嚼是吸收,也是过滤,从中凝聚起精神和元气,从交错紊乱的信息中梳理头绪,经过不断的权衡对比,思考辨析,写他人之所未见,写他人之所未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比如,我把思考的笔触伸向杉洋,杉洋是古田通往宁德及沿海的东大门,历史上是全县唯一筑有城墙的村落。可某段时间里,其大东政治、文化、经济的中心位置却无奈地让给了相邻的鹤塘。</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作为报道组长,我多次进出杉洋,经过深入思考,我在《杉洋梦影》一文中,提出“什么时候,这片儒气盛炽、民风淳厚的土地能再显生命勃发之景象,让销魂的丰彩,重新亮丽在未来宏阔的岁月”的问题,我抓住细节切入:“古镇冬日里晒太阳的老人:在金黄的阳光中,他们坐在狭窄的屋檐下,半眯着眼睛,似乎是在打瞌睡。身后,屋檐下深深的阴影,门棂上精美的木雕格窗,衬托着他们虽已苍老,却依然让人想见他们年轻时或英俊帅气或绰约风姿的面容。”我认为,乡人这种保持安闲慵懒的姿态是古镇老人的“造像”,是一种象征,那熟视无睹、平静如水的面孔上,与当时杉洋人的心态相似。“凝望久之,你自会吮咂出它沧桑的滋味,封闭、粘滞、惰性,正成为杉洋发展的暗疾和隐患。”</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提出,在杉洋,理学关涉着农耕文化的兴衰,还有乡人的家,乡人的家族,这个家族成员的光荣或坎坷、伟大或卑劣、兴旺或式微,那些久远的惊心动魄的家族历史,那些有声有色、催人泪下的家族传说……但朱熹传播的理学给乡人风俗、礼仪、人际、伦理、艺术等方面以深刻影响,却很难在伸张新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上薪传火播,静态、内敛的文化在今天新的经济、文化格局中日显窘迫与尴尬,倍感“变革”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两难哀痛。文明嬗变带来的巨大阵痛,使得一些乡人开始认识到,杉洋应该补充新的文明因子,谋求文明范式的变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篇文章在许多人习惯歌咏古镇古文化的一系列文章中有些“出格”,很不“讨喜”。我在写作中摒弃了一般据实摹写的构思,把对某一个乃至某几个甚至更多的村庄的体验化成更为深沉的思索,进而将村庄纳入深沉意义上震动人们心灵结构的概括提炼,从而超逸了对象的自然形态,超逸了一般人对于特定对象写作的通用思路,立足微观,折射宏观;立足现实,透视历史,力图呈现出恢弘深刻的格局。力图给人启发,促使古老文明在嬗变中获得生机和活力,促进地方经济不断发展。也因此,该文参加全国征文比赛中获得一等奖,被一些书刊选用。</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奔走四方”的职业之旅中,我还注意目光向下——关注底层劳动者的艰辛开拓、砥砺前行。我的《梦幻的力量》这样讴歌劳动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当顶着泥珠的菌帽倏然落下圈圈白嫩的裙网时,或许那令人颤栗的一刻,恰有一缕清晨的阳光罩住了一株竹荪,网裙里幻进斜照的温暖金黄的光束,也仿佛蓄满了金橙色的梦。一种清雅的气息正从土壤和菌盖中央的小孔升起来,那是仿佛冰清玉洁的女人肌肤上散发出的余韵悠长的馨香气味。而想象中的这一幕反反复复、不断变幻,就成为我内心日夜喧响的温柔的火焰,让我一次又一次体验他们身体的快乐和激情的过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被人称为食用菌栽培技术突破的“第三次浪潮”——竹荪遍植于广袤农村的过程,凸现出家乡人那种痴情不改、顽强拼争、群体攻关的拓荒牛的精神,从那时开始三十余种食用菌的人工栽培,不再是一两个,三五个,而是那么多身上带有泥土味的农民,被冲决一切的异想天开的梦幻激励,蔚成了古田大地五彩斑斓的菇世界,全国各地农民脱贫致富那金灿灿的笑容。</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样的文章往往是从“我”的所思所感落墨的,当“我”深深地为劳动者生存境遇而疼痛、而欣慰、而震撼时,当“我”以辽阔的目光注视劳动者时,一己悲欢与大众感受相通契时,笔下才会生发出博大与美的光芒。</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来自土地或大或小、土地上的人或重或轻的信息,连同劳动者和赖以生存的土地间的深重关系,于寻常中探求和发现事物不寻常的存在,思人所不常思,想人所不常想的远处和原处,这或许是我更有收获的“锻炼”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灵性的芬芳》中,我这样写道:回溯历史,中国的农耕社会总是拖着长长的影子将农民罩在灰色的生活里,他们只能胼手胝足地劳作,以土里刨食为天命,度过一代又一代的困顿人生。他们也因此丧失了超越自我角度,改换劳作方式的灵动。而重振生命的冲动的穿越,却实实在在地借助中国经济飞跃之势,从我的故乡---一个沿海省份的山区县开始了翻越大山,穿越江河的开拓创造的精神大传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种穿越处在永远的成长中,充溢着生命的律动。银耳、香菇、竹荪的探索栽培,促进了大规模的菌菇的大生产,也使得这里的菌菇生产永远处于生生不息的运动之中。而农民创造力的火山还在蕴育着一次又一次的爆发,成为从未停息的沸沸扬扬的翻滾。菌菇探索的品种在不断扩大,栽培技术在不断革新。更有一批又一批的科技传播的菇农从沿海穿越过秦岭,进入东北,深入西北,直抵青藏。所到之处,挨挨挤挤的菌菇也随着他们开拓的足印开遍广袤大地。</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活跃于新时代的最有力量的生活意志,最勤劳肯干的善良的人们,让他们在我的笔下,都焕发出人的光彩,让这些“他们”,不再湮没历史云烟的迷幻之中,而是跃然纸上的生动鲜活的身影,澎湃着纵横天下、勇于拼搏的心音,是我的这些文章写作追求的方向,也因此让我的报道组长的工作之旅有了异于他人的色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 “锻炼人”角度看,我在新闻报道之外,有了更大的文化视角去选择进行人文意义上的另一种社令实践。这种笔耕,把人文精神与现实表现之可能,与“我”的写作探索融为一体,把认识外部世界,助力社会发展作为自己的责任,表现自我掘进的、尝试辨识前路的孜孜努力,让自己的写作从多层面展开,有更多的发砚,更多的从容或者沉重,兼有理性、真性情,伸展出日常中的人们不平凡的日子,打开一个直实的人的精彩世界。</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树木失却光的照耀、雨的滋润和风的摇晃,注定会化为枯槁的朽木。树的茂盛与枯萎,既与树自身的生命力有关,也与光、与雨、与风的输送脱离不了关系。生命与生命,哪怕那些看起耒与我们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哪怕是那些从来没有被我们正眼瞧过的植物,都与我们休戚与共。作为报道组长,奔走四方当然也就有了光、有了雨和风,能“集合”各种信息,写出自己的所思所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快乐,当然也是一种“锻炼”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过头看,我的报道组长的职业之旅早已结束,但当年作为一个“奔走四方”的上路者,我曾经身上带着一片土地给予我的全部能量,以激情烛照现实,携带大众的气息,大众的血汗,大众的奋斗的情境,通过对自我品性的不断陶冶与修炼,写了不少文章,成为那个时代一个地方发展的“代言人”。它让我从最熟悉的土地上起步,感应时代汹涌澎湃的潮汐,经营心灵深处那片只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在任何气候都能从社会中领受热量,通体光亮,昭示着自己异于他人的生命指归和精神向度,的确很“锻炼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