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战役口述史25朱振中自述

绿树村人

<p class="ql-block">青山绵绵情意长 </p><p class="ql-block">朱振中</p><p class="ql-block">我有个习惯, 总喜欢亲自缝洗红领章。每当我抚摸那红彤彤的领章时, 心情总是久久不能平静, 总要联想起那艰难征途中千千万万冲锋在前、血染国土的革命先烈, 以及想方设法救护我的战友和亲人。随着年岁增大, 思念先烈和战友、亲人的情感愈益强烈。其中, 使我更加难以忘怀的是长征途中救护过我的亲人——铁匠粟传亮一家。</p><p class="ql-block">那是一九三四年十二月, 中央红军长征途中发生的事。为突破国民党反动军队的第四道封锁线, 十二月五日, 红军在广西全州同敌军展开激战。当时, 我在红一军团一师三团八连当班长。那天, 红军面临数倍敌军的包围, 但红军战士临危不惧,个个顽强冲杀。在一次冲杀中,敌军的子弹打穿了我的左脚髁, 鲜血直流, 使我失去平衡突然摔倒在地, 当晚被转送到救护站后便昏迷过去。</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清晨, 我被枪声惊醒, 才发现部队已经转移, 我们一百多个重伤员被留下了。情况危急, 我们不能等着当敌人的俘虏, 只好各自分散行动。我拖着肿得发木的左脚, 咬紧牙关, 爬行在山路上, 寻找部队。傍晚时, 我爬到一座大青山脚下。这时左腿已经肿得老粗, 再也爬不动了。正好碰到一个后卫部队的炊事员, 他给我吃了点东西, 又找了两个老百姓临时做了一副简易担架, 请他们把我送到前面部队去。我一上担架就昏睡过去了。哪知这两个原来是歹徒, 他俩把我抬到山腰后,趁夜晚无人,用草绳死死地勒住我的脖子。我惊醒过来, 挣扎了一阵又昏迷过去了。他们以为我死了, 把我身上的一点钱和背包抢劫一空, 就跑掉了。大约半夜, 寒风使我苏醒过来, 这才发现, 我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崎岖的山路上。怎么办呢?能躺在这儿等死吗?不, 决不能!革命战士绝不能向困难低头, 只要还有一口气, 我就要去赶部队。我忍着剧痛, 拖着疲惫无力的身子,艰难地向山顶爬去。</p><p class="ql-block">十二月八日下午, 经过两天多的搏斗, 也不知摔了多少跤, 流了多少血, 总算翻过了大青山, 爬到山脚的一座桥头边。我正想喘口气, 忽然发现桥板上写有“建昌”二字。这是我们部队的代号, 我高兴得忘记了脚伤, 一下子站起来,想跑上桥去, 可是伤脚支撑不住, 使我又摔了一大跤。伤口的血水和着脓水往外冒, 钻心的疼痛使我几乎昏过去, 我强忍着剧痛爬到桥对面一棵树下, 又一次昏迷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声声呼唤:“共产党伢仔”、“小把戏”……睁眼一望, 只见一个两手黝黑、红黑脸膛上带有铁末灰、约莫四十多岁的汉子, 和善地蹲在我的身旁。他见我醒过来, 连忙扶我坐起。我看出他是个铁匠,是个好人,急忙问他:“老乡,我们部队开到哪里去了?”这 个汉子悄悄地说:“离开大青山,过老山界往贵州高头去哩,已经走了三天啦!”轻易不会掉泪的我, 一听说部队已走远, 顿时就象娃娃失去爹娘一样, 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他坐在我的对面, 用手抚摸着我血糊糊的伤脚, 劝慰说:“哭个么,伤成这个样子走不得了!”又问:“你这个共产党伢仔多大?哪里人?在队伍里干么事?”面对这个心地善良的老乡,我感到有了希望,有了力量,便告诉他: “我十八岁,江西瑞金人,父母都去世,家中没有人,在队伍里干个勤务兵。你是个打铁师傅吧?”他欣喜地拍着我的肩说:“小把戏,真聪明,被你猜准了。我听说你们红军是好人,专帮穷人打富豪。你把伤养好了再去找部队,要得不要得?”铁匠沉思了一会,怪心疼地对我说:“真作孽啊,你的腿那个样子不能远走 啦,趁现在没人看见,跟我走吧。”我抬头眼看重重叠叠高入云霄的山峦,心想</p><p class="ql-block">眼下拖着这么一条负伤化脓的腿, 怎么也翻不过座座高山追上队伍了,倒不如跟着这个关心的铁匠走,等养好伤再去找部队。就这样,我同意了。铁匠不容我说二话,弯腰把我背起,一口气走了两三里路,把我背到粟家园子(现名龙溪村)一个荒废的菜园的草堆下隐蔽起来。他抽出许多稻草为我打了一个铺,然后跑回家去拿来了一床棉被和一些吃食,嘱咐我先安心在这过一夜,等他回村看看风声再说。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想到这是敌占区,不能拖累他,忙说:“老乡,太谢谢你了!我在这里休息一夜,明天再摸进山找部队去。”铁匠连边摇头:“你跟不上了,我会去找医师给你治脚伤的,等着吧!”</p><p class="ql-block">这天晚上,偏僻荒废的菜园忽然热闹起来, 粟家园子的老乡不断地来看我。看来风声不很紧, 铁匠没有对级亲们保密。来的人中有的是看稀奇的, 大部分人是想打听红军的情况和关心我的伤势。老人们叹息说:“小把戏造孽, 三爷吃斋哟。”我从群众口里得知,铁匠在家排行第三,在乡亲们中威望很高,粟家园子的人都称他为“三爷”。群众走后,为了防止意外,我换了个地方躺下。盖着厚厚的棉被, 想着好心的铁匠, 我深深感受到红军和人民的鱼水深情, 几天的伤痛和疲劳好象跑掉了一大半。入睡不久, 我忽然被一阵狗叫声惊醒, 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只见铁匠披着衣服走了过来:“伢子,你一个怪孤单的,我来给你做们,明天就接你到家去住。”我说:“明天我还是进山找部队去。”“这怎么要得,你们的部队早打到贵州高头去了,那儿离这里远得很哟,中间又没得人家,没得吃的,还有土匪,你又不能走路,爬到半路不饿死也会被土匪害死。你就安心在我这儿把伤养好,天一亮我就去请草药医师去。”说着, 铁匠就在我的铺边坐下和我聊起天来。看起来,铁匠对红军的事情很感兴趣,我便利用这个机会向他作起宣传来了,给他讲了我的家乡瑞金是怎样打土豪分田地的, 讲了我是怎样当红军的,讲了红军的好处。铁匠越听越爱听,连连称赞说:“要得,要得,红军可好。红军在这里过了三天, 不拉夫,不抓丁,不抢百姓东西,真是个好队伍,好队伍。红军不走,在这里打土豪,分财主的田有多好!”半夜的交谈使我和铁匠的心贴得更近了。</p><p class="ql-block">第二天午饭后,铁匠从十五六里外的山里请来了一位打猎的老人。老汉背着猎枪,后面跟着一条猎狗。一到草堆边,铁匠就说:“伢子,这个医师要得的,他的药一敷上,没得出来的子子(子弹头)都能跑出来,很要得的。”猎人仔细地检查了我的伤口后,就从塔裢里掏出一把草药,放到嘴里嚼了一会,吐出来给我敷在伤口上,然后用一块干净布包扎好。猎人交代铁匠说:“这副药是管消肿止疼的,两三个小时内开始见效就有用,不行的话,明天下午再给他换一种药。”铁匠连声答道:“要得 要得。”说着掏出三块大洋交给了猎人,一边送他走,一边说着感谢的话, 还说要请他再来看几次。铁匠刚转回来就问我:“这药要得不要得?”我告诉他:“这药要得,敷上后疼痛就轻多了。”“吃斋呀!过两天再请他来。”铁匠为我治伤花了这么多钱,我十分过意不去,便说:“不要再请了,不要再请了,我会好的,会好的。”</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晚上, 铁匠带着一个近四十岁的女人来, 向我介绍说:“这是三娘。伢子,风声还不打紧,住到我家去吧。”边说边把被子卷起来给三娘抱着,他把我背上,一直背到家里。他们全家都在堂屋里迎着我。铁匠依次向我介绍:“这是奶奶,这是家赞(大儿子),这是矮子(二儿子),这是老满(三儿子),这是妹子(女儿)。”并叫他的孩子叫我大哥。我也亲热地跟着叫“奶奶”,就象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铁匠一家人待我都很好,特别是奶奶,对我尤其疼爱。她含着眼泪说:“伢子造孽, 要吃斋哟。”为了给我治好伤, 她真是把心都掏出来了。她听说南瓜瓤子可以消肿止疼,就把家里的瓜瓤全部掏出来, 亲自给我敷上,过一会瓜瓤发热了,又换新的,家里的瓜瓤用完了,就出去向别家讨。乡亲们知道后,有不少人主动送来。听说茶叶可以治伤, 奶奶天天用浓茶水给我洗伤口, 用嘴把茶叶嚼烂给我敷伤。三娘总是专门做些好吃的给我补养身体。在铁匠一家人的精心护理下,两个多月之后,我的伤慢慢地好了, 不久,便丢掉了拐棍,慢慢锻炼走路。为了给铁匠家减轻负担,我尽量帮助他们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开始是放牛、砍柴,后来就下地干些农活或进山挖些蕨菜和其他野菜。可是铁匠一家人都很关心我,说什么也不让我干重活。有一次,我上山砍柴,试着挑一担回家。三娘知道以后,赶紧跑去接我说:“你这个老表,怎么挑这么多,累坏了怎么要得?”此后,她再也不让我挑柴了。春天到了,广西的春天比较热,我还穿着过冬的衣服。奶奶对铁匠说:“你不知道这伢子没得衣服穿呀?”铁匠马上说:“晓得了,我打算把几支鸟枪卖了,给他做身衣服。”我说:“你们家也很困难, 不用做了, 我把这身衣服改成单的就行了。”事后铁匠还是卖了鸟枪给我做了新衣服。春耕大忙时节, 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铁匠家断了粮只好向地主家借。但利息很高,春借一担秋还三箩(一箩五十斤)加二十斤。借来的粮食主要是给我和临时请的一个短工吃, 铁匠一家人基本上吃野菜及蕨根做的粑粑。他们听说这些东西吃了容易引起伤口化脓,就一点也不让我吃。我实在没有办法,就故意少吃, 每餐吃一碗饭就不添了。奶奶和三娘看出了我的心事,就把我的碗抢去再满满地添一碗,我还是不吃。三娘就说:“伢子,我们家就是饿死,也不能把你饿坏了,不能让你这个红军小把戏再造孽啊!”听着这慈母般的话,我感动得热泪盈眶。</p> <p class="ql-block">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伤口的痊愈,我越来越想念部队了。我想赶紧去打部队,但又难于对铁匠启口。一天,我路过一个地主家。地主婆把我叫进去,花言巧语,要我给她当儿子,并答应把使唤丫头嫁给我,要我搬到她家去住,给她干活,被我严词拒绝。那天铁匠一回来,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铁匠思索了一会,对我说:“伢子你做得对。你出来是为了打土豪的,她家就是土豪,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早想过了。你不能在这久住下去。虽然上面暂时没有追究, 但时间长了,他们这些财主也会害你的。我打听了好多人,都不知道你们部队的消息。我看,你是不是先回江西老家去?你要愿意, 一到秋收我就送你走。”铁匠的话使我高兴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原来铁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铁匠让我回江西,更使我的心里一亮:“对,回江西找部队去。大部队到哪里去了, 现在打听不到,江西苏区总还有红军的。那里人熟地熟,一定能找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秋收后的一天,我把五个失散在龙溪村的红军战士邀到一起商量找部队的事情,确定了回江西的行动计划。第二天,我把回江西的打算告诉了铁匠。他一口答应,只要求我等两天再动身,说要给我筹点路费。他的心思我很清楚,原来说秋收后送我走,就是想卖点新谷,好给我一笔路费。我坚决不同意他这样做。我说:“三爷,我们几个老表商量好了,没有路费,沿途讨饭,路上不住店,只要带上一斗米就行了。你们家的谷子一还债, 枯多够吃到年底, 明年春上还要缺粮。三爷,你千万别给我弄路费了。”但是,铁匠还是卖了一些谷,凑了四块大洋,让三娘给缝在一顶破斗笠的几个地方,说是防止路上被坏人打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离别那天, 铁匠一家准备了丰盛的酒菜给我送行。铁匠一筷接一筷地给我夹菜,奶奶、三娘的眼泪直往下滴,三个弟弟和妹子也哭了,都舍不得让我走。铁匠含着眼泪对我说:“伢子,一路上小心,到家后写个信来以免我们想念。胜利了,有机会来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流着激动的泪花说:“奶奶、三爷、三娘、我永远忘不了你们……”</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经过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回到了瑞金,以后又经过多番周折终于找到了在江西坚持斗争的红军游击队,回到了党的怀抱。我们部队在一九三八年初正式改编为新四军。从那以后,我随着部队南征北战,一直没有得到粟铁匠的消息,我心里经常想念他。</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广西一解放,我就写信去寻找铁匠,终于联系上了。一九五六年, 我请铁匠到了我家做客, 彼此畅叙了解放前后的巨大变化和我们之间的鱼水深情。一九六二年,我特意去</p> <p class="ql-block">左一栗传亮,右一朱镇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