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字有些伤

戴晶

<p class="ql-block">或许这标题是有些耸人听闻。但是,也确实是在90到94年从事专职写字做文章的那段时间,我饱受了煎熬;也有那几个同时在岗的主任副主任没能逃过受伤或亡故的一刧。说写字致人伤真不为过。</p><p class="ql-block">干脆从悲伤的事说起。这是90年代中期很普通的工作日,省级机关的专事写字作文章的研究室正开着“会议《讲话》提纲”的布置会。A主任在津津有味地讲得他的提纲。这主任刚刚破格提拔没几个月。90年代初硕士毕业,没那么五、六年就干上了这正处级的实职了。据说是与任用和赏识他的领导有兄弟之交和救命之恩。</p><p class="ql-block">他意犹未尽地讲着。突然间,嘴巴歪了,眼睛翻白,人也从座位上瘫塌在地上。——脑溢血了!</p><p class="ql-block">赶紧送医院!用上有过命之交的领导亲自批示从德国进口的顶级昂贵药,也无济于事,沒几天告别人世。呜呼!</p><p class="ql-block">他的前任也是遇上类似的事,只是比他幸运一点。也是准备大会的“领导主《报告》”,这B主任提前在一个静谧舒适的疗养院里,带着一帮人准备了几个月。临快开会了,将千辛万苦写好的稿子交领导们讨论。领导就一句话:这稿子怎么行?转手将稿子交给跟他多年的文字“把手”:你去重新搞!</p><p class="ql-block">沒三天,这“把手”搞出的《讲话》让领导狠狠地点了个赞。而B主任便开始头晕、呕吐、四肢乏力,赶紧往医院跑。幸亏及时保住了小命。</p><p class="ql-block">跟他搭档的副主任就沒那么幸运了。这C副主任是报社记者出身,负责与B不太相关的另一摊子工作。工作很有水平,应该在众多的省直机关里排名前三甲。但是也是有短板的,他顶头上司说他:文不能过四千,过四千必乱。也是的,人家当记者出身,当然有写短文的习惯。但是就是这一句话,让C副主任火冒三丈,立即申请调离研究室,这省级单位的拳头性的工作从此萎缩。</p><p class="ql-block">这伙计从此也郁郁不乐,没那么几个月也因心脏病告别人世。</p><p class="ql-block">这就是我在研究室时,正在位的主任们,如果加上前几任,也是有几人亡故或重病于在职期间。——研究室主任,好一个高危的岗位!而我居然正儿八经在这些人的带领下写字作文章过了四年。</p><p class="ql-block">我是80年代末经考试考核到岗这省级机关研究室的。上班后便分在与C副主任相关的那一摊子工作。刚进入这专事写字的这一行,真的云里雾里的,有劲没地方使干着急。但是我不傻也算勤快,应该没有几个月就上手了。</p><p class="ql-block">这应该是看懂了C副主任的工作式样。湖南大报记者出身的C副主任身上有许多优点。首先是敬业,一年356天至少有200天在各地方各基层单位跑。回家后办公室也坐不住,也常常去上级部门和平级单位去聊,有了这些基础,他掌握的情况多,领导的工作思路摸得准。其次是敏锐,记者多年的炼熬加上常年基层的观察,他对事件的判断很能看出根本和核心。三是勤快,脚不停手也不停,字也不停,在任的那几年,每年编发的内刊文章至少也是150期,顶得上人家一个刊物编辑部了。有他在前面站着,多多少少也学了点他的样子。</p><p class="ql-block">其实也是有过一“文”之师的经历。记得那是90年,我写了篇《关于罢工原因的分析》调研文章,洋洋洒洒,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古今中外,有五、六千字。自己很满意了!于是上报到省委有关部门。第二天该部门的处长将我叫到他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戴,我们做调研文章不仅是给文人骚客看的,更主要是给领导和普通工作人员读的,要让他们看读得轻松呀!我将你这文章改到了只有一千来字,那些繁文缛节,那些旁征博引,那些旁敲侧击,我都给你删除掉了!你拿回去琢磨琢磨。</p><p class="ql-block">回家后,用心吃透了改写的意图:用判断清晰的句子讲直接话;用提纲挈领句子准确表达段落的中心思想;用扎实确凿的证据或证明支撑文章的观点;用毫不做作夸张的语言完善你的文章。</p><p class="ql-block">这处长改的这篇文章刊登在中央的内部刊物上。我真的很感激他的这一点拨。他后来成了省委书记的秘书,市长,厅长。</p><p class="ql-block">终于开了点写字作文的窍,加上我这学军事的人,与研究室扎堆的文科生有些思维的差异,那个年代,每个把月我能写一份有些份量的调研报告或工作论文。除给领导阅读外,也发给省级或中央级的刊物。还算行,刊物里编辑们喜欢我的文章,也纷纷刊载。那时常去单位附近的邮局取稿费,那里的同志对我蛮客气的。应该稿费是与工资水准持平。</p><p class="ql-block">有道是“文人相轻”。我们这不是文人的研究室,不足十个人的小单位也相轻得很!我这刊登的文章多了,邮局的汇款单频了,“相轻”的话自然也不少了。先是“这货一句话都写不抻,”接着是“这逼只会抄,”⋯⋯难听的话多呀!不过,好听的话也是有的:“妈妈的,这小别抄得蛮像。”</p><p class="ql-block">逑,我这军人出身的写字人,也就按武的评价标准论事:你去到省级中央刊物上露露试试,一天到晚在自己掌控的刊物有什么横耍的?</p><p class="ql-block">这天,办公室里准备与上级单位的对话材料。安排我写一个议题。其实这个议题有关的调研文章我在前两个星期已经写完了。他们要求按他的套路重写。我当然不同意,按你们的路子你们自己写好了,我写不是诱发矛盾找不舒服?此时,在场督会的分管研究室的“单位三把手”副厅级领导桌子一拍:“你他妈的写不写?”——怒气冲天呀!</p><p class="ql-block">“肯定不写!”他妈的你找错了对象,老子枪林弹雨中也沒屈服,你一个副厅级领导的威胁算个鸟!你他妈的再凶再恶也赛不过越军的枪弹。</p><p class="ql-block">更盛的是,隔了那么几天,中央级单位的理论刊物将我调研文章一字不改地全文发了出来,整整6千多字。我还认认真真地将它放在这领导的桌上。也是这些天,他组织的对话材料,完全是新罐装旧药,没一点新意。研究室人员水平应该就是思想理论层次的高低。让他自己去评说吧!</p><p class="ql-block">这还不赶紧挪个地方?——人家准备的小鞋子都已经可以开店了! 正好机关一合作项目需要人,我加紧活动到那干活去了。终于逃离这有些凶险的研究室!</p><p class="ql-block">——这就是当时研究室工作的氛围,死几个或伤几个主任副主任正常得很!</p><p class="ql-block">其实我是很喜欢写字作文章的。父亲是个采矿工程师,也是喜欢写文章,每当杂志刊物上登了他的文章,他很得意忘形。他这状态我幼年时就深深地扎在心里,这样的“铅字崇拜”在少年时代就萌发了芽。</p><p class="ql-block">军校毕业后到连队当排长。业余时间没什么其他兴趣,就是看书写文章。还真琢磨了点事出来:关于工兵的掩护战术问题,关于炮兵与工兵的协同问题,关于航弹排除的教学法问题,关于战场消极情绪的问题,关于军人的思维定势的问题……有那么些文章发表在工兵专业的顶级杂志《人民工兵》上。这杂志社还给了我一个优秀通讯员的二等奖。我一个驻守基层连队的小排长能做到这等级还真难得。</p><p class="ql-block">转业找工作时,我将这些文章归拢一起做“敲门砖”,也是一路通畅。先是长沙民政学院党委办给我留了位置,接着是长沙有色冶金设计院要我当秘书,最后,长沙市委组织部几个干部找到我家:你挑吧,市里的单位都可以。</p><p class="ql-block">我挑到了市委组织部编制委员会办公室。在那了两年。干些事务性工作,与文字有关的事就是,带两个临聘的退休老人完成了《长沙市机构编制史》编纂。</p><p class="ql-block">还是这“铅字崇拜”作怪,居然钻进了这危机四伏的省级机关的研究室,做了几年的码字文虫!</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十几年之后,我在道路上开车前行。见一矮小老头在路上步履匆匆,这不是那对我拍桌子的厅级“三把手”领导吗。停车:“某某某(直呼他名),上车啰,我送你一程。”</p><p class="ql-block">他上车后眼里流露着感谢还有点惶恐,只说缘分呀缘分。——嗯哼,过去的事我不计较,但你也不至于真的想,要我对你们的薄待还唱一首颂歌吧?</p><p class="ql-block">不过我这辈子还真要感谢那研究室几年的历练。没那么危险重重,没那么伤痕累累,又怎能品尝到人生的甘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