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培德||《亚鲁王》中的生命终极关切信仰

贵州河湾苗学研究院

<p class="ql-block">杨培德(贵州河湾苗学研究院院长)</p> <p class="ql-block">题记:在远古岁月,/是远古的时候。/哈珈生哈泽,/哈泽生哈翟,……女祖宗们一次又一次造族人。一一《亚鲁王》</p><p class="ql-block"> 摘要: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生命并非是抽象的概念,而是自我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的存在。只是每天在为生计的忙忙碌碌中,顾不上关切而已,一旦在生、老、病、死降临时,才蓦然感悟到自己的生命是自己的唯一存在,才理解匆匆而过的生命确实是非常短暂。由于人的生命非常短暂,因而对生命走向万劫不复的死亡,便引起了个体的人对生命死亡恐惧的最大终极关切。</p><p class="ql-block"> 生活在贵州贫困的麻山石漠化地区的苗族亚鲁王后裔,对生命死亡的最大终极关切的感受尤为独特,这种感受,体现在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以及亚鲁王后裔生命终极关切信仰中的死亡葬礼仪式过程里。生命终极关切信仰的死亡葬礼仪式过程,回答了生命从哪里来,生命死亡后到哪里去的最大生命终极关切。</p><p class="ql-block"> 本文用宗教解释学的理论视角,对在亚鲁王后裔个体生命的死亡葬礼中,亡人从世俗生命世界走向神圣生命世界过渡仪式过程的最大终极关切信仰,作出文化的解释与理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关键词:生命 仪式 世俗 神圣</p> <p class="ql-block">一 、宗教解释学</p><p class="ql-block"> 宗教是什么?马克思回答说:“人不是抽象的蛰居于世界之外的存在。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国家,社会。这个国家、这个社会产生了宗教,一种颠倒的世界意识,因为它们就是颠倒的世界……宗教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是无情世界的心境,正像它是无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样。宗教是人民的鸦片。”(1)马克思认为宗教是人们想象的颠倒世界,这个世界是麻醉人的世界。美国宗教学家佩顿,在《阐释神圣》中对宗教的看法却有所不同,他认为:“宗教产生于一种需要,即人们希望找到一个比社会現有生活条件所能提供的更加美好的世界。宗教是为了消除那些条件造成的绝望情绪而想象出来的解脱之道,是远离充满烦恼的世界的避难所。”(2)对于宗教的说法还有很多,就如佩顿在《阐释神圣》中说的那样,“不存在任何众所公认的宗教定义。不仅如此,其他文化中甚而根本没有相应于西方世界中’宗教’一语的术语。这一切迫使我们面对一系列棘手难题:我们应当依据何种标准来判定什么是宗教现象,什么是非宗教现象?谁说了算?……比较宗教学已经揭示出宗教具有挑战任何定义的、令人惊异的多样性。”(3)为什么有多样性的宗教定义?这是因为宗教的解释者的理论视角是多样的,多样的理论视角解释的宗教必然是多样的。</p><p class="ql-block"> 从生命的视角来解释宗教现象,德国著名宗教学家蒂利希用的就是这种生命解释视角,他说:“宗教是对属于并应该属于我们的终极关切之对象的终极关切。这意味着,信仰是一种被终极关切所支配的状态。”(4)什么是信仰的终极关切?蒂利希在《论生命之短促》中,引用《诗篇》的话说:“我们一生的年月是七十岁,若是強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5)蒂利希对此感叹说:“人生不可重复。即便我们能再生,即便我们能再有一次更完美、更幸福、更成功的生命,当我们回首时,难道我们不会发出诗人那样的感概吗?难道我们不会感到生命最富有价值、最富有创意、最美好快乐的时光,是建立在无尽劳役和接踵而至旳失意之上的吗?难道我们不会感到原来以为重要的一切并不重要吗?在死亡面前,所有的价值难道都没有变得可疑吗?”(6)什么是宗教信仰的终极关切?蒂利希解释说:“死亡是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接受他们吧,他们以其自身的命运提醒我们,在生命和历史的每一时刻,末日都会出现。把他们作为人类的一切关切,人类的-切生命以及造物的有限性和暂时性的象征,接受下来吧!”(7)这就是说,宗教信仰是对生命生死的最大终极关切。法国著名宗教学家涂尔干,则是从神圣与世俗的视角解释宗教,他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认为,宗教信仰的关键就是神圣和世俗:“无论何时何地,神圣事物与世俗事物都被人们看作是只不相同的两大类别,就好比迥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在两个不同世界里发挥作用的力量绝对不能简单地等同起来,也不能说谁比谁强,它们是两种不同的力量。在不同的宗教里,人们可以通过不同的方式来构想这种对立。”(8)涂尔干还说:“所有的信仰都来自灵魂观念”。(9)“死者的灵魂基本上是神圣事物和宗教仪式的对象。”(10)</p><p class="ql-block"> 可以这样说,宗教把生命世界一分为二,一个是生命神圣世界,一个是生命世俗世界。两个世界并非绝对分开,连接两个世界的是生命灵魂观念,生命肉体会死亡,生命灵魂不会死亡。“灵魂会永远活着,灵魂是永世长存的。灵魂甚至还仍然不时出没于他们前任宿主寿终正寝的地方。”(11)</p><p class="ql-block"> 把蒂利希的生命生死最大终极关切与涂尔干的神圣世界与世俗世界两种说法综合起来,对宗教进行解释,那么,宗教信仰就是对生命生死的最大终极关切,就是把生命世界一分为二,活着的生命世界是世俗世界,死亡的生命世界是灵魂不死的生命永恒神圣世界。用这样的多视角来解释宗教,这就是宗教解释学解释宗教现象的一种理论方法。</p> <p class="ql-block">二、《亚鲁王》中的生命创世神话</p><p class="ql-block"> 世界上各民族的古代先民,都分别创造有各別不同的生命创世神话,当人类古代众多的社会共同体开始有了各自不同的语言,并用各自不同的语言创造了各自不同的文化,发展到一定时期,个体就会产生自我的生命意识和死亡意识,就会有人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会用神话来回答这一问题。古希腊人在德尔菲的阿波罗神庙上刻的“认识你自己”的箴言,就是这种自我生命生死意识的呈现。</p><p class="ql-block"> 生命从哪里来?各民族古代先民用不同的生命创世神话回答。其中有神创世说、卵生创世说、宇宙树创世说等等许多种创世说。例如,古希腊人的生命创世神话就是神创世说,神话说,普罗米修斯取了一些泥土,和水一起揉搓后,仿照神的形象把人造出来。他给了他一个直立的躯干,因此,当别的动物都面孔向下,看着地面的时候,人类却昂首向天,注视着天上的星星。</p><p class="ql-block"> 古希伯来人的生命创世神话也是神创世说。《旧约全书·创世纪》说:“上帝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整个大地,以及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中国古代华夏生命创世神话也是神创世说,《太平御览》卷七八引《风俗通》说:“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造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于泥中,举以为人。”这是说,女神女娲创造了人的生命。</p><p class="ql-block">生命起源于宇宙之卵的神话,就是卵生生命创世说,宇宙生命之卵神话出现在印度、伊朗、希腊、西非的芳族、波利尼西亚等许多地方。例如 “波利尼西亚群岛的创世神话,讲述了诸神的祖先和宇宙创造者塔阿罗阿,亘古以来一直在黑暗中坐在他的壳里面,这壳就像一个无穷无尽空间中旋转的蛋。”(12)</p><p class="ql-block"> 宇宙树创世说出现在“环太平洋的民族那里,宇宙树一一它的枝叶伸展到第三层甚至第七层天一一在神话和仪式中具有核心地位。它经常和祖先有关,人们认为自己就是从诞生于一棵树的祖先那里传下来的。”(13)</p> <p class="ql-block">《亚鲁王》中的生命创世神话属于神创世说。神话说:在茫茫天外天的宇宙中,首先出现一位至高无上的女始祖神哈珈,她心血来潮,开始造神:“在远古岁月,是远古时候。哈珈生哈泽,哈泽生哈翟,哈翟生迦甾,迦甾生迦臧,迦臧生弘翁,弘翁生翁碟,翁碟生了火布冷,……”(14)就这样,不停地一代又一代,生出了一系列众多的神。众神分别造出了众神的天外天的天和地,觥斗曦神造出长角竖眼而且不死的雏形人,董冬穹神造万物生命,并与诺唷神继续造出面目不完整的人,火布碟神造雏形的十二个太阳,之后的耶炯神接着造出了成形的太阳,耶穹神造了成形的月亮,丈瑟柔神造了成形的星星,接着赛扬神去射掉多余的十一个太阳,十一个月亮。开天辟地后,又遇到雷神的洪水滔天,波妮虹翁神用银簪凿成无数龙洞排洪,之后萤火虫的祖宗找来火种,蝴蝶的祖宗找来了糯谷种,青蛙、猫头鹰、老鹰去下方找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疆域。</p><p class="ql-block"> 一切就绪之后,乌利王神继父亲董冬穹造人的工作,与女神波简磅和咪卜磅同床共枕,终于造成鼻子是竖的,眼睛是横的,面目完整的,能种得好庄稼,能繁育后代的人。“是乌利王首先造出人,乌利首领最先造成人,波简磅生耶冬,波简磅生耶丹,波简磅生耶辄。耶冬坐在天外,耶丹住在地上,耶辄住在辄里边。”(15)耶冬和耶丹两兄弟争夺美丽的天女,耶冬害死耶丹,与天女结为夫妻。耶冬的第十代孙耶仲王生了三个儿子,三儿子翰玺鹜在诃锦甾建立王国,翰玺鹜王生了六个儿子,小儿子叫亚鲁,这就是亚鲁王的祖源,亚鲁王的族谱。</p><p class="ql-block"> 唱颂《亚鲁王》的东郎在引言中说:“女祖宗们一次又一次造族人,男祖宗们一次再一次造万物。女祖宗造成最初的岁月,男祖宗又造接下来的日子。造九次天,造九次人。最初的岁月一过而去,接续的日子绵延下来。有了天,才有了地,有了太阳,才有月亮。有了种子,就有枝Y,有了女人,才有男人。有了天外,就有旷野,有了大地,才有人烟。有了太阳,就有白天,有了月亮,才有黑夜。有了种子,就有生灵,有了根脉,才有枝Y,有了上辈,就有儿女。”(16)</p><p class="ql-block"> 从天外天的宇宙女祖神哈珈开启了神造神,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天外天的众神世界,有了众神世界的神,众神中的几位神才来一个接一个地造人,最后造出了面目完整的人,有了人又经过多代的传宗接代,直至亚鲁王的诞生,成长,并开拓亚鲁王的王国大业,这就是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中的生命创世神话。</p> <p class="ql-block">三、生命世俗世界</p><p class="ql-block"> 《亚鲁王》在苗族西部方言中,由于土语不同,因而有多种土语版本, 流传在贵阳地区的版本称亚鲁为扬鲁,《古博扬鲁》是其中版本之一。《古博扬鲁》说,扬鲁王(亚鲁王)率领苗族先民最早建立古代的贵阳城,苗语叫革勒革桑城。“扬鲁的家乡在哪里?江边海边是他的故乡,他来落脚在哪里?他来落脚在革勒革桑。从前叫黑羊大箐,后来是名城贵阳。”(17)扬鲁王(亚鲁王)建立在革勒革桑城的王国谷米满仓,金银满库,兴兴向荣,人们不愁吃穿,安居乐业。后来被外族入侵,多次发生战争,最终失败。扬鲁王(亚鲁王)的英雄战将祖狄龙,战死在格勒格桑城的嘉坝溪,嘉坝溪即是现在的贵阳喷水池,有的版本说扬鲁王(亚鲁王)也同时战死在嘉坝西,这个版本说扬鲁王(亚鲁王)率领族人往西边的戛董蒙丈(安顺地区)迁徙。扬鲁王(亚鲁王)的后裔子孙们,为了纪念四月八日战死在嘉坝西(贵阳喷水池)的英雄祖先们,从各地来到嘉坝西(贵阳喷水池),举行祭祀仪式,贵阳苗族“四月八”祭祀英雄祖先的节日,从此开始,代代相传至今已有两千多年。</p><p class="ql-block"> 从《古博扬鲁》中看到,古代苗族先民在亚鲁王的率领下,建立了以格勒格桑城(贵阳)为中心的亚鲁王王国,王国中的民众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后来王国被敌人入侵发生战争,由于在战争中失败被迫离开格勒格桑城(贵阳)往西边迁徒,一部分亚鲁王王国先民在走投无路中,逃进了生态恶劣的麻山高寒石漠化山区,世世代代艰难地繁衍生息。</p><p class="ql-block"> 生活在麻山地区的亚鲁王子孙后裔,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们不妨从唱诵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的东郎(祭司兼歌师)们的口述史中,去了解他们在生命的世俗世界中的生活状况。</p><p class="ql-block"> 东郎梁老四,1936年生,紫云县宗地乡戈岜村人。他说他们寨子周边整个山区都是石头坡坡,“山上的泥巴又少,树木不多,暗洞多,下雨存不了水,下雨的时候,男女老少个个高兴地把家里的盆都拿出来装雨水,不然天干的时候没有水喝。……挑水要走老远的猪场河,挑一挑水来回差不多要三个小时。”(18)</p><p class="ql-block"> 原贵州民族研究所所长翁家烈,在《麻山调查专辑》中,也调查到这种严酷的生存环境,调查说:“水池、水塘所蓄皆是望天水或山洪的留存。雨季一过,山洪消退,积水在夏季烈日照晒下,遂渐蒸发,所剩不多,纵使寨内寨外修有水池、水塘,蓄水也不够敷用,故每日黎明各家妇女闻鸡即起,赶赴池、塘处排队舀水,以供一日之需,但闻人声嘈杂,桶声叮当,但见电筒光闪烁,呈现一派紧张而奇特的景象。由于水源短缺,设施简陋,山野、村寨枯枝败叶,牛粪、马尿常冲泡其中,积水不流,池、塘中混含着诸多腐物细菌,极不卫生。……这里无论何处都是开门见山,山高路陡,稀疏的村落被座座山峦遮挡阻隔,交通极为不便,可谓’东山看得见西山,要想见面得半天’。” 由于环境恶劣,生活非常贫困。“这些缺屋少被人家都住在气温低的高山上,冬季寒冷尤其难熬。毛桃湾寨每户人口无论多少,棉被一般只有一条,无被盖者,晚上铺草睡在堂屋边上,借火暖身,辗转反侧过通宵。马义成家仅一床被子让孩子们盖,自己在火炕边以草为垫,以石为枕,借此熬过慢慢长夜,那块作枕的石头经多年搓磨,已变得光滑。”(19)</p><p class="ql-block"> 关于住房,梁老四说:“我们家家都是窝在茅草房里,从山上割来茅草,捆成梱放起来,再均匀铺在房子顶上,房子四周的墙是从自家屋后的园子里砍来竹子编成,竹要编成篱笆样,固定在房子周围成墙。夏天热的时候住还可以,但遇到暴雨的时候,家里就遭殃了,房子漏水,要用盆来接。冬天时竹墙挡不住冷风,冷得要命。”(20)</p><p class="ql-block"> 生活在自然环境恶劣的麻山石漠化山区的亚鲁王子孙后裔,在生命世俗世界中过着令人难以想象的贫困生活,饥饿伴随着每个人的一生,因此生命非常短暂,死亡随时随地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为了让人们在难以忍受的痛苦艰辛生活中,不至于彻底绝望,坚持活下去,于是,子孙后裔中的精英们,把英雄祖先亚鲁王建立王国的光辉历史,用口头史诗编成神圣信仰的经典一一《亚鲁王》。《亚鲁王》就成了支撑他们生命活下去的唯一希望的信仰经典。他们在每个个体生命在世俗世界死亡结束时的葬礼仪式上,都必须请东郎祭司来唱诵信仰的经典英雄史诗《亚鲁王》。让葬礼仪式中的亚鲁王子孙后裔每一个人都明白,他们生命世俗世界的生活,虽然是令人难以忍受的贫穷与痛苦,但只要千方百计地活下去,坚持过完一生一世,一直到肉体生命的死亡,灵魂生命就可以离开生命世俗世界,前往生命始祖哈珈女神,亚鲁王祖神,以及系列家族祖神的生命神圣世界,成为众多永恒不死的祖神之一,这个生命神圣世界,是一个没有贫困,没有痛苦,只有欢乐幸福的生命神圣世界的天堂。</p> <p class="ql-block">四、生命神圣世界</p><p class="ql-block"> 在生命终极关切信仰者的观念里,生命不但有肉体,而且有灵魂。关于灵魂,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灵魂论及其他》中认为:“灵魂是有生命物体(生物)之因与原”。(21)他引用亚尔克迈翁的话说,“灵魂是不死的,它像高天诸神物那样,常动不息。”(22)</p><p class="ql-block"> 涂尔干在《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中也研究了宗教信仰关于灵魂的观念,他认为:“灵魂与肉体性质不同,并且独立于肉体,因为在生命过程中它可能随时离开肉体。……当肉体不在存续,其痕迹了不可寻的时候,灵魂却将继续在另一个世界中独立地存在。”(23)生命的灵魂永恒不死的观念是宗教信仰的普遍现象,生命死亡的葬礼就是灵魂永恒不死的信仰仪式。</p><p class="ql-block"> 世界上各民族,由于不同的信仰对生命的终极关切不同,必然会有各种不同的生命死亡葬礼。在信仰者看来,生命死亡意味着亡人的肉体与灵魂合一的生命,已经结束在生命世俗世界的生活,生命的灵魂并没有死亡,依然存在着,只是离开肉体而已,并且要前往生命的神圣世界,生命死亡葬礼就是亡人的灵魂从生命的世俗世界前往生命的神圣世界的过渡仪式。</p><p class="ql-block"> 关于灵魂观念的葬礼,涂尔干认为:“灵魂以不同程度散布于整个肉体,这一点在葬礼中展现得非常清楚。当肉体咽下最后一口气以后,灵魂就要离去,它似乎应该歆享这重获的自由,任意四处游荡,尽快返回它那远在他方的真正家园。然而,它却还在尸体附近逗留。灵魂与肉体之间的纽带虽已松脱,但还没有彻底断开。要确保能够诱使灵魂离开,就必须举行一旁列专门的仪式,用一些动作和有意涵的活动来请走它。要为是灵魂敞开道路,还要安排好出口,以便它更加易于离去。这是因为灵魂还没有完全地脱离肉体,它们的联系太紧了,不可能一下子就分开。”(24)涂尔干的宗教信仰研究认为,死亡对死者的亲人来说是悲痛的灾难,葬礼就是为了让活着的亲人禳解死者的凶兆,解除对死亡的悲哀与恐惧,让死者的灵魂与肉体分开,并且得以安息。所以,涂尔干把葬礼称之为禳解仪式。</p><p class="ql-block">生活在贵州麻山地区的亚鲁王子孙后裔,当个体生命在世俗世界结束,死亡降临时,亲人们要举行隆重的生命葬礼仪式。关于举行生命葬礼仪式,王金元对麻山地区紫云县四大寨乡猛林村苗族,作有一个葬礼仪式过程及时间顺序的调查:</p><p class="ql-block">第一天,做棺材、给亡人穿寿衣、送银子、供亡人、鸣炮。</p><p class="ql-block">第二天,请祭司卜算入土时间。</p><p class="ql-block">第三天,给舅舅和姑姑亲戚家报丧。</p><p class="ql-block">第四天至第九天,停丧守灵。</p><p class="ql-block">第十天,请“东郎”祭司、给亡人穿新草鞋、孝子到寨门口迎接亲戚、亲戚给亡人供祭品、“东郎”祭司唱诵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举行砍马仪式。</p><p class="ql-block">第十一天,杀牛宴请宾客、“东郎”祭司唱诵《指路经》为亡灵指路前往祖神们所在的天堂,给亡人入棺,抬棺上山,挖坟埋葬。</p><p class="ql-block">第十四天复山,葬礼结束。(25)。 </p><p class="ql-block"> 葬礼仪式是一种生命的过渡仪式。</p><p class="ql-block"> 用宗教仪式理论的视角看,人死亡意味着肉体与灵魂合二为一的生命,被彻底地一分为二分开,肉体生命结束了今生今世的此岸生命世俗世界的生活,灵魂生命离开肉体生命,开始走进有别于今生今世的彼岸生命神圣世界,并在生命神圣世界中永恒地生活。葬礼就是让一分为二的灵魂生命,经过仪式的洗礼,驱除死亡的恐惧,离开死亡了的肉体生命,依依不舍地离开亲人和家园,通过死亡关口,走进彼岸的生命神圣世界,成为彼岸生命神圣世界中永生不死的成员。</p><p class="ql-block"> 按法国人类学家盖内普的“过渡仪式”理论,“过渡仪式”大体可分为三个阶段:1,阈限前(准备过渡阶段),2阈限中(正在过渡阶段),3,阈限后(过渡结束阶段)。</p><p class="ql-block"> 用“过渡仪式”阈限三阶段看猛林村的葬礼,可看到:</p><p class="ql-block"> 一,第一天至第九天,属于阈限前给亡人前往生命神圣世界做好淮备工作。</p><p class="ql-block"> 二,第十天,请“东郎”祭司唱诵英雄史诗《亚鲁王》,给亚鲁王后裔的亡灵,复述英雄祖先亚鲁王创建亚鲁王王国的光辉历史业绩。让亡人牢记自己是英雄祖先亚鲁王的后裔。第十天除了唱诵英雄史诗《亚鲁王》,还给亡人举行砍马仪式,孝子送亡人战马,亡人作为亚鲁王的英勇骑士,骑着战马,前往祖神的天堂向亚鲁王报到。第十一天,由“东郎”祭司唱诵《指路经》,引导亡人离开生命世俗世界,走进生命神圣世界。这个阶段,如果用中国民间话语来说,生命世俗世界便是阳间,生命神圣世界便是阴间,这个阶段,就是生命在阴阳两界过渡的唯一关口。</p><p class="ql-block"> 三,第十二天至第十四天,属于阈限后亡人已经完全离开生命世俗世界,即阳间,正式过渡进入彼岸的生命神圣世界,即阴间。仪式的目的是解除亡人对死亡的恐惧,,让亡人与亲人以及家园进行依依不舍的生死告别。在葬礼仪式上,“东郎”祭司唱诵苗族英雄史诗《亚鲁王》,给亡人复述祖神亚鲁王在历史上建立亚鲁王王国的光辉业绩,让亡人牢记自己是英雄祖先亚鲁王王国的子孙后裔身份,並带着这样的身份去见英雄祖先亚鲁王。“东郎“祭司接着还给亡人唱诵《指路经》,指引亡人沿着英雄祖先亚鲁王历史上迁徙的路途,然后升天,前往英雄祖先亚鲁王祖神们居住的生命神圣世界的天堂。</p><p class="ql-block">紫云县“东郎”陈兴华在唱诵他的《亚鲁王》版本中,亡人与亲人有非常感人的告别词:“因为你已吃完饭,因为你已算完命。甩手甩脚去归祖(神),甩手甩脚去见(祖神)爷。千人哭你千心焦,百人哭你百心愁。哭到园边去寻找,……你赴祖(神)路难留,他(儿女)思量真周全,他(儿女)为你筹千样,他(儿女)为你备百物,通知千家亲戚到,告诉百家朋友来。为你做客(送别)像赶场,为你办斋(葬礼)似赶集。为你做客(送别)吹唢呐,为你办斋(葬礼)敲铜鼓。为你筹办米粮仑,为你筹办米粮库。送你去归祖奶(神),送你去见祖爷(神)。”(26)</p><p class="ql-block"> 在陈兴华的《亚鲁王》版本中,有“东郎”祭司唱诵的《指路经》,经中引导亡人离开家园,朝东方祖居地前行,其中经过九梯九步、竹坑竹楼、大地马场、大关宽坳、大朝门、围墙边等一共48道关口,才能到达天外天祖奶奶和祖爷爷众神的生命神圣世界里的天堂(阴间)。 (27)</p><p class="ql-block"> 麻山苗族地区的《指路经》有众多民间版本,其中有共性也有差异性。有的版本说,“东郎”祭司送亡人去祖神的生命神圣世界天堂(阴间),需要经过多重天,其中必须到月亮上的宇宙树下休息,然后沿着月亮上的宇宙树,到生命创世神话的女祖神哈珈的生命神圣世界天外天,永远离开生命世俗世界的艰辛生活,在哈珈女祖神的统领下,与亚鲁王及其远祖、近祖直至家族的一系列祖神们在一起,生活在没有痛苦的、快乐幸福的、永恒不死的、生命神圣世界的天堂里。</p><p class="ql-block"> 总之,麻山地区亚鲁王子孙后裔,世世代代都在用祖先们创立的生命终极关切的祖神信仰,在他们的生命世俗世界里,面对生活的艰难困苦,面对生命终极关切的死亡。信仰无时无刻地给予他们生活的希望,信仰拒绝绝望,信仰凝聚族人们在贫困的麻山地区坚持共同发展,繁衍生息。</p> <p class="ql-block">注释:</p><p class="ql-block">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1页。</p><p class="ql-block">2,佩顿《阐释神圣》,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26页。</p><p class="ql-block">3,同上,7页。</p><p class="ql-block">4,蒂利希《蒂利希选集·上》三联书店,1999年,411页。</p><p class="ql-block">5,同上,605页。</p><p class="ql-block">6,同上,605页。</p><p class="ql-block">7,《蒂利希选集·下》,三联书店,1999年,828页。</p><p class="ql-block">8,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45页。</p><p class="ql-block">9,同上,84页。</p><p class="ql-block">10,同上,49页。</p><p class="ql-block">11,同上,323页。</p><p class="ql-block">12,伊利亚德《神圣的存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387页。</p><p class="ql-block">13,同上,265页。</p><p class="ql-block">14,余未人主编《亚鲁王》,中华书局,2011年,30页。</p><p class="ql-block">15,同上,55页。</p><p class="ql-block">16,同上,57页。</p><p class="ql-block">17,杨兴斋等《苗族神话史诗选》,贵州民族出版社,2000年,151页。</p><p class="ql-block">18,余未人主编《亚鲁王论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230页。</p><p class="ql-block">19,贵州民族研究所《麻山调查专辑》,内部资料,1993年,41、42页。</p><p class="ql-block">20,余未人主编《亚鲁王论文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231页。</p><p class="ql-block">21,亚里士多德《灵魂论及其他》,商务印书馆,1999年,98页。</p><p class="ql-block">22,同上,57页。</p><p class="ql-block">23,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319页。</p><p class="ql-block">24,同上,320页。</p><p class="ql-block">25,余未人主编《亚鲁王文论集》,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152页。</p><p class="ql-block">26,陈兴华《亚鲁王》,重庆出版社,2018年,35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