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迪散文随笔】人生漫步篇(6)

彬宇如丹

魂归豆满江

四十年前，父亲英年早逝。两年前，母亲垂年而终。中间相隔三十八年。

在历史的长河里，三十八年只是一瞬间。在人生的跋涉中，三十八年不能算短暂。

三十八年后，父亲和母亲终于在天堂团聚了。父亲临终前曾留下夙愿，如果时机成熟，他想和母亲一道再回故乡。

父亲和母亲的老家离的并不远。相依着一条叫豆满江的古老河流。它还有另外一个大家都耳闻能详的名字:图们江。

这是一条承载着民族苦难和辛酸的大江，是一条奔腾着民族不屈斗志的大江，是一条充满着民族美好憧憬的大江。

江水是碧蓝的，就像孔雀尾翎绿绒绒的羽毛。每当朝阳初升，江水就像一道绚丽的彩虹。风一袭来江面就沸腾起来，咆哮的涛声就像雄狮在怒吼。

爷爷家境贫寒，育有一女七男。儿女长大后四下流落在苦难中谋生。其中一个男儿在解放战争中壮烈捐驱，一个男儿在抗美援朝中入朝作战，一生穿着国防绿从戎戍边。

　　爷爷唯以自豪的是世代贫穷，但忠烈满门。颓落的门楣悬挂着两块醒目的荣誉证明，一个是烈属，一个是军属。都是国家颁发的荣誉凭证，像一对双星熠熠生辉在平民的庭中。

父亲曾回忆，老家的旧宅有两三间破草房，房后生长着五六棵钻天杨。租种着六七亩贫瘠的旱田，尽管勤于耕种，依然食不裹腹，衣不遮寒。但院落整洁，虽然缺吃少穿，但不缺乏美好的志向。

父亲说故乡的水好，指的就是豆满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里喝着豆满江的清水，吃着豆满江灌溉出来的粮食，个个生的笔直和茁壮。

家里有张渔网，每到下田归来父亲就到江边去抬鱼。还经常和少时伙伴一起去江边垂钓。鱼或多或少，都是难得的收获。算是在苦难中补充的最好营养。

父亲无师自通的学会了一身好水性。即不是蛙泳也不是仰泳，而是扛泳。姿势虽然不尽完美，但很受用。曾经在汛期跃入江中救过溺水的村民。

只要下江就如鱼得水，像片树叶时而被风浪推举到浪尖，时而陷入在低谷，但不会沉没。父亲告诉家人不用为他因戏水而担心，自称生来就是水命。

姥爷家境殷实，育有三个女儿个个生的水灵。姥爷脑筋很活络，走村串乡做些针头线脑的小生意。姥姥勤劳又节俭，持家有道。算不上太富有，但不会为无米之炊而困忧。

　　姥爷最大的贡献就是将每个女儿都送到学堂读书，而且都让她们受教至初中。这在当时还很鲜见，一时在乡下传为美谈。姥爷说缺什么都不能缺文化，有什么本事都不如识文断字。

姥爷本身就是文化人，读书是他一生的偏好。就是到了晚年，他也读书不倦。常常戴着老花镜，抱着一本比砖头还厚的大书一字一页的阅读着。有时读的高兴了就开始唱书，那得意的神态好像中了状元。

姥爷在灯光下的背影始终是弯曲的，构成一幅鲜明的剪影。他一生不畏权贵，不慕奢富，让他鞠身的只有眼前让他敬畏的文字。

母亲说家乡的水甜。姥姥每到夏季都在门前种了许多花卉。房后还种植着许多棵果树，每到春天的时候，杏花开了，跟着桃花又开了。花期时节该粉的粉，该红的红。湍急的江面就像飘过一朵又一朵绚丽的彩云。

母亲由此终生爱花。她费尽力气在家门前开辟出一块荒地，并播下种子，精心照料，像护理着婴儿。终于培植出一处人见人爱的一道斑斓的风景。引来行人驻足交口称赞。

我始终在想为什么母亲在离开父亲以后的漫长岁月里生命仍然葱笼。如果没有满目芬芳的滋润，我不敢想象母亲将会多么孤单和憔悴。花不仅仅会悦目，而且会养人。

父母是恩爱的。我从来没有见他们有过争吵。父亲的性格似水柔情，从来语微言轻，不事张扬。母亲的性格则耿直爽快，直抒己见，向来敢做敢为。

　　一日，在夏夜的荷塘月色之下，偶见父母手牵着手的情景。天上皓月当空，繁星遍布。地上清波荡漾，蛙鸣似鼓。那正是在共和国三年自然灾害之时。家家四壁染霜，户户灶坑清冷。一团烛光挑破夜的雾栏。

父亲病重的时候，子女们轮流看护。父亲已经无力吞咽下任何食物，只好用一根胶管输入流食。另外还要用一根胶管供给氧气。生命进入倒计时，嘀嘀嗒嗒的钟表声在缩短着时光的路程。

忽在一夜，父亲狂躁的拔下束缚着身体自由的两根管子，大喊着要回家。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父亲愤怒的表情。平静下来以后他依然紧紧攥紧我的手，像孩子一样喃喃的央求我早日带着他回家。

父亲临终的时刻，母亲日夜陪伴在身边。父亲难以入眠之时，母亲就轻轻拍着他进入梦乡。最有效的办法是在他耳边唱起那首温婉的歌谣。 

冰山雪岭露脸来，

那么多的金达莱，

为什么这么早开？

是春姑娘要出嫁，

冒塞斗雪来喝彩。

啊，金达莱满山开，

朵朵红云落山来。

因为春姑娘上花轿，

宁愿来当花铺盖。

父亲就在那年的冬日里走了，出殡的那一天，外面下着鹅毛大雪。母亲终于被累倒了，但没有人看见她流一滴眼泪，她的泪都流给了黑夜。她的头发一夜就白了。

　　从此她紧闭门户，门前的花园也荒芜了一年。当可以走出家门的时候，又到了一年花开的春天。而每个春天都不尽相同，但都是希望的伊始。

母亲多次嘱咐我，等到她百年以后，就会去找父亲一起回故乡，这和父亲的遗愿惊人的契合。是的，尽管天上人间，母亲和父亲没有中断心间的挂念。

我安慰母亲不要着急，要好好的生活，努力的生活，也替父亲好好享受这千载难逢的太平盛世。母亲很乖巧，频频点着头，越来越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母亲和父亲相聚已经快满三年了，该是到了送两位老人回故乡的时刻了。想到了豆满江，就想到了满山盛开的金达莱，想到了那首催人泪下的歌谣。似乎还听到了远方故乡的呼唤。

啊，豆满江！曾经走出来的一对少男少女，终于可以回家了……

2023年11月18日

插图: 林雪梅

审正: 梁 刚

李云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理事、黑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报告文学创作专业委员会委员 。曾有多篇散文入选中国年度散文排行榜 、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 、出版四部文集 。散文集《野樱花之谷》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集奖， 诗集《穿过高加索的河流》获黑龙江省文学艺术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