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每年下来新谷的时候,我都要到山里赶个集,买点小米。山岭地,旱谷米,格外紧实黏香。</p><p class="ql-block"> 这集市不大,借着一个凹地,在一片小树林里。我来的早,还没大上人。集市入口处先有一位老太太在卖米,白布口袋,放在地下,沿口外翻着,露出黄灿灿的小米。老人家厚敦敦的面皮,黑油油放光,前面门牙已掉,微张着口,不笑自带笑的样子。我走向前问价,老太太一面回答,一面上下打量我:“是城里来的?”“是”。老人家健谈:“买米咋吃?”“熬粥”我多带了一句:“家里老人没牙口,爱喝点米粥。”老太太怔了怔,憨憨地看着我:“给老人家熬饭,别买俺这米,俺这是晚谷,麦后种的,在地里呆的时间短,香、黏都不如早谷,这米摊煎饼好。”然后指指前方:“向里边走走,问着点,买早谷米,看着焦黄透亮粒大的,可能贵个三毛两毛的。”又补充说,别买大车上的和大户家的,买小份的,老百姓自家碾的那种。</p><p class="ql-block"> 热心的老人家令我诧异:还真有“卖瓜的说自己瓜苦”的。</p> <p class="ql-block"> 按照老人的指引,我向集市里面走去,一份份比较着。快到尽头了,在一棵大树下,蹲着一个干瘦的老头,端着长杆旱烟袋,守着一小袋十来斤米,身边还拴着两只羊。看样是放羊捎带着卖两个零花钱。我蹲下身,敞开米袋看,呵,正是老太太说的那种,焦黄,闪着亮光,粒大而圆,无碎米。我问老爷子:“可是早谷新米?”老人家磕磕烟袋:“你听听,不是早谷还是晚谷?错过新米不要钱。”遂抓起一把,任米从指缝里漏下:“这是俺留着自家吃的,吃不了,出来卖点。就这些。”我心生欢喜,不加思索,收市了。价格确比老太太的贵几毛钱。</p> <p class="ql-block"> 买上米,往回走,又从老太太面前路过,她的米还没卖完。她热情招呼我过来,从我盛米的编织袋里抓一把,托在眼前:“好米!真正早谷新米,错不了。”我说幸亏你指点。她说熬小米粥有窍门,问我会熬不,我故意揺摇头,想听听她的高见。她说:“记住,烧开锅再下米,千万别凉水里下,熬上一刻钟,米是米,汤是汤,油是油,那个喷香就甭说了。”还意犹未尽,接着说:“可不能熬过头,熬过了,那点米香和营养都顺着热气跑了。”我赶紧谢过老人家,心里暖暖的感觉。</p> <p class="ql-block"> 回到家,已近晌午,我赶紧坐锅添水,按照老人家说的,如法炮制。熬好,揭锅,哦,米香四溢,黄登登的米汤,漂着一层薄薄的米油。盛到碗里,用小勺舀之,勺上立挂一层黏糯的米油,需唇舌用点力吮吸才能入口。真是好米!</p> <p class="ql-block"> 品咂着米香,我思绪飘忽,又想起了三年前的一次买米。</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和妻在老家照顾年迈的老母,家南六七里外就是山,山边孤零零有一块谷地。谷秀穗后,这家主人—一个五六十的老汉,便一天到晚坐在堰坝的高处轰麻雀。他说,一刹不轰,雀群落到地里,能把谷子吃得净光。他轰麻雀的办法很特殊,拿一根蚊帐杆长短的枝条,顶端拴上红布条蓝布条,一边吆喝,一边在空中漫舞,麻雀是不敢来犯的。我感到新奇,用手机拍下了许多。</p><p class="ql-block"> 时间长了,我和他闲聊,知道他有两个儿子,都很有出息,大学毕业后,一个在济南,一个在上海,都已成家立业。孩子们思念家乡的山谷,他便开了这片地,常年种谷,供应孩子们。剩下的除自己留用,还卖一点。我顺口说,新米下来买一点,他答应了,并指认了不远处的家门,留了电话。</p> <p class="ql-block"> 米下来了,我和妻如约去他家买米。女主人接洽了我们,她眉眼精灵,眼皮似会说话;穿戴也板板正正,头是头脚是脚,脚上是一双平跟皮鞋,擦得干干净净,想是那大城市的儿媳给卖的。小米五斤一袋,早一袋袋装好放在大门底下,我们提上米袋,付过钱,道声谢,走了。</p><p class="ql-block"> 回到车上,妻说,贵了点,比集市上贵接近一倍。我说行啊,图个好米。</p> <p class="ql-block"> 到家,我把米分开,给亲戚朋友送了送,还觉得是北方稀罕物,给不断联系的两位南方文友寄了点。</p> <p class="ql-block"> 此事就这样完结了,我也早已拋在脑后。</p><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天,我忽然接到了一个知己发小打来的电话,半开玩笑地说我不够友,拿招虫的小米送人。我以为是玩笑,胡乱应对了几句。而一旁的妻是细心人,她忙打开自留的一袋看,呀!丝丝缕缕成了米坨,拔拉开,里面尽是蹿动的细细小虫。渗得我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妻也惊呆了。</p><p class="ql-block"> 这可咋办?知己的亲戚发小还好说,远方的朋友咋办?几十年的友情了,他们会咋看我?我又急又窝囊。</p> <p class="ql-block"> 妻一宿没睡好,我也没睡好。她非要带上虫米去找人家,叫我按住了,说吃一堑长一智吧,去了就得打仗生气。妻没吱声。</p><p class="ql-block"> 到了下午,趁我不注意,她还是独自骑车去了,很晚才回来。她憋得脸通红,气嘘嘘地告诉我:那家女主人好像早有防备,心虚的样子,赔着笑脸,并不怎么仔细地拔了拔米,眼皮快速翻动着,拖起了长腔:“哎哟哟一一俺这死老头子哎,咋把陈米当新米装上了,怪我没刹眼看看一一给你换换吧。”妻的气本来就不打一处来,执意要退钱,对方不肯,争吵起来。恰在这时,当家老汉扛着锄头进了门,他听了三五句便明白了原委,从肩上顺下锄头,气乎乎地向地下一杵,冲着老婆没好气地吼道:“拿喂鸡的米给人吃呀,亏你做得出!赔人家!”老婆怔住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一一两次买米,想来挺有意思的,也教我长了不少见识:原来,谷子有早谷有晚谷;有陈米有新米;有招虫的,有没招虫的;有实诚的,有秕巴的。</p><p class="ql-block"> 人,也一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