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午夜醒来,梅香袭人。推开窗扇,初冬的冽风正从这座城市吹过。蒙胧夜色中、小区路灯的光晕里翻卷着淅淅沥沥的小雨……</h3> <h3>1982年,春的四月,我从部队回乐山省亲,那是我的生活真正意义融入这座城市的起始。当时迎接我的,是“接天花朵无穷碧”的一城繁花。</h3> <h3>去市政府看望大姐,在老式建筑的院子中央,我第一次看到了被誉为“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婷婷玉殿春”的玉兰。满树的花朵仿佛是无数穿着素衣的美人,聚集在一起像雪花一样轻盈起舞,美不胜收。我那时想,玉兰花一定是来自峨眉山的仙子,上天才会赐予她这样飘飘欲仙的霓裳羽衣。到了晚上,婆娑花影映照空阶,让人不忍践踏。仰看洁白花朵沐浴在淡淡新月光辉中,圣洁而静谧。晚风轻拂,清香四溢,哪怕院落重重,也阻隔不了这淡雅的花香。在一次次花开花落中,这座城市、这些繁花,对于我似乎有了某种特殊的韵味:我赞颂“花开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的繁盛,犹能体味“断肠东风落牡丹,为祥为瑞久留难”的哀婉。</h3> <h3>我当时惊奇地发现,乐山人爱花,可谓根深蒂固,而且形成了一种风气。一个城市若沾染了一种风气,住在这里的人会不可抗拒。探亲休假期间,随爱人住在乐山市人民医院宿舍。住院区除了妇产科是英国教会遗留的二层小楼,其余都是简素得不能再简陋的小青瓦平房,但满院的樱花和棠棣,紫荆和碧桃,丁香和木芙蓉,尤其是那被冠以市花的海棠,把整个院区打扮得多彩斑斓。靠近西湖塘单身宿舍的窗台上,更能看到栽在盆里的月季,百日红,大丽花。我诧异,这座城市怎么会有这么多,这么美的花?真真是“四色变而为百色,百般颜色百般香”。</h3> <h3>以至于我这个略有几分刻板、不怎么浪漫的军人,也在家里的书桌上伺弄起一盆水仙来,冥冥之中,有一种被这座城市的风气感染的随意,或者说有一种试图尽快融人这座城市的惯性。</h3> <h3>作为本不是这座城市的土著人,我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在休假的一个月里,我几乎每天独自一人从水西门出发,沿着县街、玉堂街、土桥街、上中顺、半边街或老巷子去张公桥,再沿着新村广场经黄家山返回白塔街。当时恍惚觉得自己是顺着这座城市的主动脉在流动,但一闭眼似乎睫毛又能触碰到时空的尽头。那时的城市远没有现在这般大、更没有现在这么繁华,同时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嘈杂,定定神就能感觉到它的心跳和律动。无论是月儿塘的文庙、老霄顶的亭阁、泌水院巷的深幽,还是迎春门的轮渡,它们形态各异,都在诉说着同一个话题:这座城市有一种无法憾动的灵气和动感。</h3> <h3>对于乐山人来说,岷江、青衣江、大渡河是他们的最爱,也是他们颇感优越的自豪,有水的地方一定自带灵气,这是上苍的恩赐。我曾不止一次长久地注视着绕城而过时而混浊、时而清澈的三江水,真切地感觉着这座城市的灵魂在跃动。当滨江路、滨河路随着城市的发展一公里一公里地不断延伸的时候,乐山人有了一个悠长的休闲长廊。</h3> <h3>我喜欢沿着滨江路、滨河路散步,也经常一个人散淡地坐在江边街心花园或倚着红条石砌成的江边护栏,看晨练的老人,看游弋的江轮,看架起的一座座桥梁……继后的若干个假期,我在城内的出行方式一如既住地朴素简单,或绕花径安步当车,或沿林萌大道自在骑行,更多的时候是与这个城市普通居民一样乘坐公交车穿行于城区各处。正是这些平凡的生活经历,才使我有机会抚摸到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肤,也使我对这座城市有了更多、更直观的了解。</h3> <h3>我曾对外地客人自豪地说:“张公桥好吃一条街是乐山人的厨房”。一个个简朴素洁的平民饭店,经年月久,无论节假日,无论下雨刮风,一年365天,总是到深夜两三点才断断续续歇业。我不止一次在午夜时分来这里,吃上一碗热乎乎的味精素面或几串烧烤,那种便当、随意和简侈由人,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h3> <h3>刚来这座城市时,我还不到而立之年,如今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在退休赋闲的日子里,尽管常住成都,偶尔也会回乐山小住一段,也经常会去肖公嘴看水,去老公园听戏,去大十字追忆昔日的繁华,去时豪广场体味现代文明的安逸,去嘉定坊和天街欣赏错落别致的风情民俗…那一草一木,一物一景,一俗一情,都罩着浓浓的禅意。</h3> <h3>说到禅意,当然要提及乐山大佛。<br> </h3> <h3>在近百万人的乐山城,我算得上离大佛很近的了。前些年一直居家湖泊所外的滨河路,透过客厅和卧室宽敞而明亮的窗户,岷江、青衣江、大渡河的秀美景致尽收眼底。视矩不足千米的凌云山、像一堆绿影漂浮在宽阔的江面。依山而凿的弥勒大佛,高大伟岸,万象庄严,慈眉善目,偏施样雨,普渡着万物众生,给这座城市,给这方水土,罩着“大江东去,佛法西来”的磅礴气势。这种气势是罩着禅意的、自成水墨韵味,即便是朴拙的画家,随意的文笔,也能描绘出它“哑然烟际处,江上映明月”的孤卓之韵,亦能悟出“寺院伴晚钟,幽境僧颂经”的静谧之美。</h3> <h3>在中国的版图上,凡属极致的自然景观,总会吸引着许多的文人墨客,并留下他们深深印记。<br>凌云西岸古嘉州,<br>江水潺潺绕郭流。<br>绿影一堆漂不去,<br>推船三面看乌尤。<br>清代张间陶作为诗人和画家,用一首简约、直白的四句诗,把乐山大佛景区水墨画般的素颜表达的淋漓致尽。</h3> <h3>生不愿封万户侯,<br>亦不愿识韩荆州。<br>但愿身为汉嘉守,<br>载酒时作凌云游。<br>苏东坡写这首诗时,正在杭州做官,忙于引领万众在西子湖淘淤,垒筑那条传世千年的苏堤,仕途得意、万民颂仰。这时,他的好友张松被任命的为嘉州太守,东坡先生羡慕得不能自禁,写了这首《送张嘉州》。在他看来,能够到嘉州做官,能够在酒后去凌云山散步,足实是惬意的肥差。</h3> <h3>走进大佛景区的碑林长廊,还能领略到李白、岑参、陆游、薛涛、张拙、黄庭坚们在乐山的川行华章…<br> 几年前的初夏,我的一位战友来乐山旅游,客人曾是军报的记者,也曾是我的同事。在大佛博物馆,他闻着大师们的传世墨香,诗兴大发:<br>百橹轻摇帆影走,<br>三江汇聚古嘉州。<br>水势山形朝大佛,<br>南北东西引客游。<br>孤卓哑然烟际处,<br>九峰峥嵘看乌尤。<br>万象禅意推窗悟,<br>皈心惟见一扁舟。<br> 文人原本柔弱,但只要被天地大美所裹卷,便会激情张扬;大地原本无言,但只要有几个文人在哪里站立,厚重的人文气息就会奔泻而出。人、历史和自然一旦浑沌交融,便能吞吐千年。乐山大佛的名气,也许正是有了文人墨客们骚动,才更加催生了它的与之俱来。</h3> <h3>佛教的“四谛”精髓在于禅。但禅是不能讲的,只能悟。禅的境界是“言语断道,心行处灭”。面对五欲六尘,能够超凡脱俗,保持一颗平常心,便是禅。大地万物,皆是禅机。同样的山,同样的水,悟禅前后会有不同的认知。释加车尼认为,天下众生皆可成佛。但佛所倡导的“物我同在、物我合一”的超然境界,既博大精深,又空灵飘妙,常人实在难以抵达。我们仅能做到的,只是在禅的引领下,三界惟心,梦法惟识,清心涤虑,开启心智,使自已变得平静、平淡、平实。<br> </h3> <h3>众生向往成佛,却又难以成佛。缘于此,佛的慈悲和禅意浸润的绝色美景,把前来乐山拜谒大佛的人们款款摇碎。一年四季,乐山大佛景区总是游人如织,但他们已经不再是为拜谒而至的善男信女,而是取悦闲游的匆匆过客;身后背着的,不是香袋而是行囊:跪在蒲团上的双膝,也从未停下过红尘的步履;双手合十遮闭的内心,对深奥的教义无暇顾及也缺乏坚守,浮滑和随意间,幻化成一种热闹愉悦的游览,固守着他们的“达观”与“无执”,终究还原于人的本真:从浮躁归于平静,从虚妄又回到现实。</h3> <h3>乐山,很庆幸河光山色与宗教的这种遥相呼应,更庆幸香客与游客的这种梦幻蝶变。随之而来,佛文化赐给了乐山人殷实的福祉。以发展旅游的名义靠佛吃佛,坚挺地支撑着地方GDP,仅旅游收入,乐山每年狂揽的收益好几百个亿,乐山人均可从中分享一块不小的蛋糕。<br> 这一切,要归功于海通法师和韦皋太守。<br> 公元713年,一位来自贵州的出家僧人海通,云游至乐山颂经传教,结茅于凌云山。他看到三江交汇之处,水流湍急,常有船毁,悲苦丛生。消灾灭苦乃佛之本谛,海通便凿岩添江,琉理河道。工程开工,他发现凌云山的页岩异常坚硬,陡生依山凿造佛像的宏伟构想。便历尽磨难,四处化缘,广招工匠,一场浩大的工程由此启动。当大<br>佛修到肩部的时侯,海通大师因操劳成疾,遗憾圆寂。海通死后,海通的徒弟领着工匠们继承师傅的未尽宏愿…造佛大业感动了盛行佛教的大唐朝庭,当即下令赐予麻盐税款,使工程进展迅速。当大佛凿至膝盖的时候,西南大灾,朝庭为救民于水深火热,停止了资助,工程一度停工四十年之久。<br> 公元785年,大唐朝庭颁发了一道毫不起眼的任命:韦皋任西川节度使。这位虔诚向佛,为官之前当过石匠的郡官,号召全川募捐,并将自已的俸禄全部捐赠于造佛。从此,“万夫尽力,千锤齐奋,大石雷坠,伏螭潜骇”。至公元803年,这尊石刻弥勒巨佛终经历时90年的凿造,落成问世。</h3> <h3>1996年,乐山大佛向联合国申报世界自然与文化遗产时,用精密仪器测量的高度是71.4米,肩宽24米,耳长7米,脚背的面积相当于一个排球场,可停放4辆卡车。“山似一尊佛,佛似一座山”的伟岸气势跃然呈现。</h3> <h3><br> <br>海通和韦皋这样的人,是该好好纪念一下的。乐山人懂得感恩,特意在大佛背靠的栖鸾峰为他俩树碑立传。伴和着凌云寺的钟鼓钹磬,海通和韦皋早已升格为人们虔诚膜拜的精神象征。实实在为民造福的人升格为神,神的世界陡然变得合乎情理,平适可亲。中国宗教颇多世俗气息,同样,世俗人情也会染上宗教的光斑。一来二去,乐山大佛景区成了连接两界的纽带。幽深的精神天国一下子牢实地汲着地气,温暖地贴近苍生。</h3> <h3>该文曾刋入《帆影》一书,本次发表略有修改。</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