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琴图》新解

姜浴清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李松教授“弦外之音一一一关于宋代《听琴图》的新解读”真的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读画方法论。 　　故宫官网介绍：赵佶听琴图轴 《听琴图》轴，宋，赵佶绘，绢本，设色，纵147.2cm，横51.3cm。 此幅描绘官僚贵族雅集听琴的场景。主人公道冠玄袍，居中端坐，凝神抚琴，前面坐墩上两位纱帽官服的朝士对坐聆听，左面绿袍者笼袖仰面，右面红袍者持扇低首，二人悠然入定，仿佛正被这鼓动的琴弦撩动着神思，完全陶醉在琴声之中。叉手侍立的蓝衫童子则瞪大眼睛，注视着拨弄琴弦的主人公。 作者以琴声为主题，巧妙地用笔墨刻画出"此时无声胜有声"的音乐的意境。画面背景简洁◇如盖的青松和摇曳的绿竹衬托出庭园高雅脱俗的环境，而几案上香烟袅袅的薰炉与玲珑石上栽植着异卉的古鼎与优雅琴声一道，营造出一种清幽的氛围。 画面上方有宰相蔡京手书七言绝句一首，右上有宋徽宗赵佶瘦金书题"听琴图"三字。作品构图简净，人物举止形貌刻画生动传神，衣纹线描劲挺略带战笔，树石器具描写工致而毫无呆板，着色浑厚而不失清丽，是宋代宫廷人物画的代表作品。 由于作品本幅有徽宗题名与画押，作品一度被认为是赵佶所画，后经学者考证，此幅为宣和画院画家描绘徽宗赵佶宫中行乐的作品，而图中抚琴者，正是赵佶本人。 　　涉及到的问题画之真伪？何时所作？谁是作者？谁在抚琴？谁在听琴？主题为何？ 绘画作品与历史文献的关系 　　最早的纪录与辨识 胡敬（1769-1845) 嘉庆二十一年 1816札记《西清答 (zha古同"札"）记》嘉庆朝翰林院编修。尝预修《秘殿珠林》和《石渠宝笈三编》。 （六月）二十五日己卯雨 宣和聽琴圖軸，绢本設色。畫蒼松一本，蔓以女蘿，生翠欲滴。中坐者方袍素履，據石撫琴，旁置裴几博驢。二朝士左右侍坐，一衣維，一衣綠，端拱注聽。一◇頭童子叉手侍立。上方瘦金書"聽琴圖"三字，下有宣和御押。本幅居中蔡京題：吟徵調商寵下桐，松聞疑有入松風，仰窥低審含情客，似聽無統一弄中。 謹案：此徽廟自寫小像也，旁坐衣維者，當是蔡京。题御容乃敢以行押大書幅端，亦無忌恽之甚矣。 胡敬在題此圖時感嘆道： "松風一出韵生哀，拂拂胡沙繞指來。如此宮商聽不悟，可憐孤負好桐材。" （清）胡敬：《崇雅堂詩紗》卷五，清道光二十六年刻本 　　抚琴者的身份：宋徽宗。理由： ①始出自（清）胡敬《西清箭记》1815年，胡编辑《石渠宝笈三编》，遍览宫中帝王像，得以比较： 新近已有的研究： 《听琴图》的政治内涵：徽宗朝院画风格与意义网络王正华 宋徽宗像局部左上：册页右：坐像轴中：听琴图局部 　　琴声的意义："达"还是"穷"?达以观政，穷则守命 （宋）朱长文《琴史》（约1084年）:"夫琴者，法之一也……和乐而作者命之曰"畅",达则兼济天下之谓也。忧愁而作者命之曰"操"，穷则独善其身之谓也。""当其援琴而鼓之也，其视也比专，其听也必切，其容也必恭，其思也必和。调之不乱，醪（释）之甚愉，不使放声邪气得奸其间。发于心，应于手，而后可与言妙也。是故君子之于琴也，非徒取其声音而已，达则于以观政焉，穷则于以守命焉。" 出自《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 　　视觉图像是否（如何）能够听出乐声？ 中唐人津津乐道的一个神话王維畫品妙絕，于山水平遠尤工。今昭國坊庾敬休屋壁有之人有畫《奏樂圖》,維熟視而笑，或問其故，維曰：此是"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好事者集樂工驗之，一無差謬。 唐李肇（约唐宪宗元和中前后在世，806-820)《唐國史補》 王维，(699年，一说701年﹣761年），开元九年(721年），中进士，任太乐丞，因伶人舞黄狮子受累，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太乐丞"一职，太常寺下太乐署官职，从八品下，掌乐之官，相当于在朝廷负责礼乐方面事宜的官职。 王維為大樂丞，被人嗾（sou，教唆）令舞黄狮子，坐是出官。黄狮子者，非天子不舞也。後輩慎之。 宋王罐 《語林》卷五 《唐乐舞图》敦煌莫窟 112窟唐代 　　宋人较真辨析： 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七"书画":"客有以按樂圖示王維，維曰：此裳第三疊第一拍也。客未然，引工按曲，乃信。此好奇者焉之。凡畫奏，止能畫一聲，不過金石管◇同用一字耳，何曲無此聲？豈獨霓裳第三第一拍也。"并考证，《霓裳羽衣曲》第三叠并没有拍，是散曲。 2015年9月25日北京交响乐团在北大的演出，现场照片能够看出演奏的乐曲吗？ 视觉图像如何能够听出乐声？ 　　宋徽宗朝，宰相蔡京的命运四上四下 蔡京（1047-1126)◇四度任宰相◇四次被贬，在相位共约15年，是宋代任宰相时间最长者。1100年，54岁，徽宗即位，蔡京被罢。1102年，56岁，重受重用。（一）1106年，60岁，被罢相。1107年，61岁，重出。（二）1109年，63岁，辞官退休。1112年，66岁，被召回京师仍为宰相。1120年，74岁，徽宗令他退休。1124年，78岁再度为相。（四）不久再度被辞。1125年底，79岁。诏内禅，太子继位。1126年，80岁，蔡京死于流放海南的途中。 　　大观圣作碑大观二年（1108) 西安碑林博物馆 大观圣作碑蔡京题额、宋徽宗书碑文1108-1121摹刻 此碑摹刻多种，立在全国各地。立碑的年代当在大观二年（1108）至宣和三年（1121）之间 河南省新乡市博物馆 　　从书法看真伪与年代 蔡京题诗的书法比对，《听琴图》之诗应为晚年之作。接近1125年。听琴图北京故宫蔡京书法比较蔡京行书北京故宫雪江归梓图 　　宋徽宗赵佶 神宗之子、哲宗之弟1082-1135,54岁。在位1101-1125, 书法比较 左图：赵佶书《千字文》局部，1104年，时年23岁。 右图：听琴图之题，无纪年，应为中年之作，接近1125年 　　题诗理解主题 谁最理解此画：蔡京 蔡京题诗：吟微zhi调商灶下桐，松间疑有入松风。仰窥低市含情客，似听无弦一弄中。臣京谨题 两个典故的出处：灶下桐："吴人有烧桐以费者，（蔡）邕（汉代，133-192）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后汉书》无弦琴：陶潜（西晋，352-427)，字渊明……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抚弄，以寄其意。《宋书》 《听琴图》有宋徽宗书写的画题与署名、印章 　　贰主题 加强统治力量还是隐退之意﹣﹣达？穷？两个典故体现了蔡京关于"琴史"的知识：蔡邑与陶渊明。典故蔡邑识木：高人一等：典故陶渊明弹无弦琴：超然与自由 蔡京题诗"似听无弦一弄中","无弦"在唐、宋的含义： 例1，赠临洺县令皓弟时被讼停官唐李白陶令去彭泽，茫然太古心，大音自成曲，但奏无弦琴。 例2，丘中有一士二首唐白居易丘中有一士，守道岁月深，行披带索衣，坐拍无弦琴，不饮浊泉水，不息曲木阴，所逢苟非义，粪土千黄金。乡人化其风，熏如兰在林，智愚与强弱，不忍相欺侵。我欲访其人，将行复沈吟，何必见其面，但在学其心。 例3，和蔡准郎中见邀遊西湖三首（之一）宋苏轼城市不识江湖幽，如与她姑语春秋，试令江湖处城市，却似麋鹿游汀洲。高人无心无不可，得坎且止乘流浮，公卿故旧留不得，遇所得意终年留，君不见抛官彭泽令，琴无弦，巾有酒，醉欲眠时遗客休。 　　叁图式结构的来源 所谓皇帝面南与大臣对坐 构图比较： 唐代的"前辈"、"四点式"结构﹣ 《听琴图》主要结构与 唐代"真子飞霜"铜镜（天地、山水之间的抚琴引风者） 唐代"真子飞霜"铜镜山东省博物馆 　　与《听琴图》相似的北宋构图三个细节： 无弦琴（陶渊明）、桃（西王母仙境）、鱼（《庄子﹣秋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条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日：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肆从图像细节理解主题，不可忽视的细节 1，主人的服饰：道士装 2，风入松 　　1教主道君皇帝 祥瑞的含义：皇宫与仙境的透叠 宋徽宗祥瑞鹤图辽宁省博物馆 宋徽宗自题："政和壬辰（1112）上元之次夕，忽有祥云拂郁，低映端门，众皆仰面视之。倏（shu）有群鹤飞鸣于空中，仍有二鹤对止于鸱吻尾之端，颇甚闲适，余皆翱翔，如应奏节。往来都民无不稽首，瞻望叹异久之。经时不散，迤归飞西北隅。散感兹祥瑞，故作诗以纪其实。清晓觚拂彩霓，仙禽告瑞忽来仪，飘飘元是三山侣，两两还呈千岁姿，似拟碧鸾栖宝阁，岂同赤雁集天池。徘徊嘹唳当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御制御画并书"。 　　僧来复 宣和道君天帝子，降灵下作长生主。风流不混世间尘，清出冰壶湛秋宇，前身雅是太霄君，金编玉策多奇勋。感此仙禽四十翼，朝真东度三山云。低回不肯去，舞雪依端门，长鸣若有诉，飞声彻昆仑。是时道君振衣起，遥听鹤语通仙意。濡毫为写青田真，龙香更洒亲题字。朱顶凝丹砂，白羽吹霜袂。内府珍藏谁敢沽，大贝南金烂无比。想当政和年，善治谈老庄，遂令霞上仙，控鹤森翱翔。一朝中原成永诀，五国城高卧风雪。此时老鹤如可呼，便欲骑之上天阙。 　　政和中（1111-1118)，道士林灵素谓，道君曰："天上有神霄玉清府，长生帝君主之。谓帝即长生大帝君也。" 政和六年（1116）四月诏道篆院略曰："朕乃上帝元子为太霄帝君，可上表册，朕为教主道君皇帝。 　　2风入松． 1．古琴曲，相传为晋代嵇康所作。 2．词牌名。 唐僧皎然有《风入松歌》:"西岭松声落日秋，千枝万叶风飕飕。美人援琴弄成曲，写得松间声断续。声断续，清我魂，流波坏陵安足论。美人夜坐月明里，含少商兮照清微。风何凄兮飘风脊，搅寒松兮又夜起。夜未央，曲何长，金徽更促声泱泱。何人此时不得意，意苦弦悲闻客堂。 　　3 凌霄缠孤松 凌霄花缠松：一种绘画构图模式："大夫蒋長源，作著色山水，顶似荆浩松，身似李成取员松局之。如靈鼠尾，大有生意。石不甚工。作凌霄花纏松，亦佳作。" 米芾《画史》 陆游《凌霄花》: 庭中青松四无邻，凌霄百尺依松身。高花风堕赤玉盏，老蔓烟湿苍龙鳞。古老豪杰人少知，昂霄耸壑宁自期。抱才委地固多矣，今我抚事心伤悲。 《陆番集﹣剑南诗稿》 物象的象征意义 凌霄缠孤松：今我抚事心伤悲 凌霄：样瑞物一一一象征天命、传达上天肯定徽宗王朝统治的讯息？ 　　听琴者是谁？ 服装的颜色 胡敬说，著红衣者为蔡京。 《宋史﹣舆服志》卷一五三："宋因唐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朱，七品以上服緑，九品以上服青。" 红衣者，完全没有接近80岁的老者年龄（蔡京）穿越时代的服饰与色彩，表明两位听琴者并非具有具体的指向。 　　主角是谁？ 写实与神化的细节： 柳叶状的眼、弧形的眉、下视的目光、缩小的嘴、下巴的胡须，更接近道君神像，写实的耳朵证明其人间属性。 面相：真的象徽宗吗？左：听琴图中：梁誉（传）道君图右：徽宗像 　　南薰殿旧藏宋代皇帝像台北故宫 　　《听琴图》的主角与谁相似？ 　　佛道像的五官有传统的模式，与一般画人不同。 李公麟（或说金马云卿），维摩演教图，纸本墨笔北京故宫，菩萨（文殊）与人（维摩诘） 　　作者如果是徽宗，蔡京的题记如何？ 赵佶雪江归掉图 1110年 蔡京书 故宫 　　蔡京题跋赵佶﹣雪江归图棒 故宫﹣大观四年1110年 再读题跋， 可以感知蔡京（题跋作者）与画作者的关系。 《归图掉》题跋奉承作者：皇帝陛下以丹青妙笔备四时之景色，究万物之情态于四图之内，盖神智与造化等也。 《听琴图》之诗跋则全无关于画者的信息。 　　微宗如何署名：只有花押，没有"御制御画" 雪江归图椁：宜和殿制 祥龙石图：御制御画并书 听琴图轴：御书 　　趙孟頫 《題洞陽徐員人萬壑松風圖》:谡谡su松下風悠悠塵外心．我清净耳此太古音．逍遥萬物表．不受世故侵．何年從此老．辟榖隱雲林。 《趙孟頰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23百。 　　结论 首先通过书法确定制作年代，再紧贴画面题诗的语义，追索"抚琴图像"的历史来源，分析图像的艺术形式，将图像置于北宋晚期政治情境之中求得理解。 认为：这幅《听琴图》不是新出现的写实题材，不是描绘徽宗生活的"写真"，主角不能确定就是宋徽宗本人，而是传承千年的《高士抚琴图》的"升级版"。绘画的作者也不能归为宋徽宗，而应该是当时宫廷职业画师。古人服饰不符合宋代制度，体现了作者对时空的穿越，对时间指向的漠视。诗句和图像都没有显示出勤政的寓意，而是对以陶渊明为代表的历代隐逸高士情怀的赞赏与附和◇间接体现了宋徽宗的道教思想。 　　回放：《宋史》对宋徽宗父子在最后禅让时悲壮 情境的描述： 宜和七年十二月……庚申（农历腊月23日，西历1126年1月18日），微宗诏皇太子嗣位，自称曰"道君皇帝"。趣太子入禁中，被以御服，泣涕固辞，因得疾。又固辞，不许。（次日）辛酉(1月19日）（钦宗）即皇帝位◇御垂拱殿见群臣。 1126年1月18日夜，父子相拥而泣的哭声，其实就是琴声的另一种形式。 恰如陆游《凌霄花》所说："今我抚事心伤悲。” 　　几乎可以认定，《听琴图》不是宋徽宗的自画像，但仍可看作是宋徽宗心目中的告别演出…… 图像可以"听"! 　　李松教授采用抽丝剥茧的手法，从书法开始，鞭辟入里，让画面产生出音乐的效果，叙述的又那么漫不经心，而又让你不得不信服，新解从形式到内容，得到了一个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