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的夜

楚氏

宋·马远 赏月图

我时常悬想古人的夜生活是怎样的一种情形。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大概古今是一样的吧。不管这“作”是劳作、工作或者什么的，也不管这“息”是怎样的休息，总之，就围绕太阳的出落而作息这一点，古今人们的生活应该是相差无几的，即使是夜晚，“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只是，古代的人们怎么也想不到，有那么一天，现代人发明了一个叫做“电”的东西，从此改变了人们生活的夜。

有了电，我们就有了现代生活；有了电，在灯光下的生活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那么习以为常。

那古代呢？且不说汉人，不说唐人，单说说人们都羡慕的大宋吧。宋人的夜晚，没有观看电视的闲适，没有玩弄手机的痴迷，没有撸串的酣畅，没有身临村BA的激动。漫漫长夜，周而复始，他们又是如何度过那一个个夜晚的呢？

还真是“不读诗，无以言”啊！从古诗词里，我们约略知道，古人的夜，是可以这么度过的。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欧阳修《生查子·元夕》）

元夜即上元节、灯节，是正月后第一个月圆之夜。大宋经济繁荣，都市富饶，元宵夜更是显示河清海晏的大好时机。每至元夕，皇城中就会预先在宣德门广场上搭起巨型灯山，入夜后整座灯山点亮，广场上有如白昼。那花灯，有龙灯、宫灯、纱灯、龙凤灯、菱角灯、蘑菇灯，种类繁多；圆形、方形、柱形、多角形，应有尽有。“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辛弃疾《青玉案•元夕》）人们三五成群，呼朋引伴，逛街头，赏花灯，品美食，探美景。灯市璀璨，人流如织，人是灯下景，景在游人中。此情此景，只怕是今天也难以再现当日的繁盛了。

这是一个热闹之夜，也是一个风流之夜。观灯赏月的好时节，也给恋爱的青年男女提供了良好的时机。对于待字闺中的青年女性来说，元宵节也是情人节，它是当时一年中为数不多的特许女性夜晚出游的日子，这是她们难得的可以与男性同游同乐的时光。你看，在灯火阑珊处的秘密相会，“月到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月光皎洁，柳枝泛翠，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柔情蜜意与皎白月光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图。只是不见去年人，使人“泪湿春衫袖”。

元宵夜，是属于大众的，无论贵人还是百姓，也无论高贵或是贫贱，这一夜，月亮，灯火，狮舞，美食，属于所有人。

这一夜，人们过得充实，过得甜蜜，也过得忧伤。

月，永远是宋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有了月，才有夜生活，才有了夜的故事。

当然，有月光的夜晚，更多的故事不是集体的，而是个体的。

張耒，与秦观、黄庭坚、晁补之齐名的“苏门四学士”之一，是一个身材魁梧、大腹便便的有趣的人。传说曾经有一个僧人，“身矮而腹皤（腹皤，大肚子），尝负一布袋，人目为布袋和尚。临终作偈曰：‘弥勒真弥勒，分身百千亿。时时识世人，时人总不识。’”有人要为这弥勒菩萨塑像，觉得張耒与那僧人相像。黄庭坚就打趣说他“形模弥勒一布袋，文字江河万古流。”除了玩笑他的身材圆润外，对張耒的文学倒是大为赞赏的，就如同杜甫评价初唐四杰一样，是“不废江河万古流”。

又是一个秋高月明之夜。張耒吟诵道：“庭户无人秋月明，夜霜欲落气先清。梧桐真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夜坐》）寂静的前庭空无一人，只有秋月仍旧明亮。夜里的清霜将要落下，空气中也充满了清朗的气息。梧桐树矗立在庭前，也不甘就此衰落。树上的梧桐叶迎风摇摆，发出了些许声音。透过这些景致，我们看到的是一位孤寂的夜游者。是什么缘故使得他在这月白风清的夜晚，独坐庭院，仰望长空？是什么情绪使得他深夜难眠，细听梧叶，忧思绵绵？梧叶的“不甘”凋零，迎着秋寒发出簌簌响声，那是诗人心中发出的不平之声。这一夜，诗人在怀远，或在思人，或是仕途乖舛令他抑郁，或是亲人远离使他难耐，我们都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诗人在这清秋夜的不宁的情绪。

这样的夜，即使月色如初，也惹得人难耐难眠。

月明有月明的情趣，无月有无月的过法。

邵雍可以说是宋人中的另一类。他与朝廷诸多官员过从甚密，与富弼、司马光等时相过从，他们还为邵雍买园筑宅，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但邵雍一生不为官，以操行学识为人所敬慕。他躬耕自给，把自己的宅院叫做“安乐窝”。平日里晨起则焚香默坐，日午酌酒三四杯，微醺即止，兴至辄吟诗自乐：“半记不记梦觉后，似愁无愁情倦时。拥衾侧卧未欲起，帘外落花撩乱飞。”（《懒起吟》）文人毕竟不同于村夫野老，多了一些春感秋愁，即使拥衾而卧，思绪不会随着夜色笼罩而停止飞扬。窗外的落花飘零，诗人的思绪也随着飞舞。

夜是最好的帘幕，白天里一定要说的话，一定要做的事，现在都可以不予理睬，停止了喧嚣，停止了挣扎，停止了奔忙，留下的可以是静思，可以是侧卧，可以是闲谈，这是属于每个人的夜晚。

同样是在这样的夜晚，在山阴赋闲的陆游却发出了不同的声音：“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这样的夜，有人似愁无愁，更有人忧愤难眠。凄厉的夜风中，南望王师又一年。

但毕竟，生活还得过呀。

又是一个无月的夜晚，孤灯依旧。说到灯，宋人是多用油灯的，蜡烛虽不稀罕，却是奢侈品，往往是富豪大家夜晚照明之物。列烛处处，亮如白昼，尽显豪奢，与“拾薪代烛”、“灯草柴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不，又有一个寻常人家灯下的故事。“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约客》）室外，黄梅时节，阴雨绵绵，家家户户都笼罩在蒙蒙细雨之中，静谧而深邃。远处传来震耳欲聋的蛙鸣声，更显得江南夏夜寂静而茫然。时间已至半夜，约好了的朋友怎么还没来呀？主人百无聊赖之际，下意识地在棋盘上轻轻敲打，而笃笃的敲棋声又将灯花都震落了。主人看似闲雅的举动，却掩饰不了惆怅落寞的情绪。

赵师秀号灵秀，永嘉人，与徐照（字灵晖）、徐玑（字灵渊）、翁卷（字灵舒）并称“永嘉四灵”，人称“鬼才”，开创了“江湖派”一代诗风。他虽说是宋太祖第八世孙，帝王之苗裔，但仕途不佳，只担任过几任小官，他倒是不以为意，自言“官是三年满，身无一事忙”。他晚年宦游，寓居钱塘（今浙江杭州），逝于临安，葬于西湖。这首《约客》诗虽然短小，却明净自然，意味幽深。透过诗句，我们还是能窥探到宋人夜晚生活的某些方面。即使身为显贵，夜晚之灯与寻常百姓之灯也无大的差异，油灯一盏，昏黄而温馨。闲暇时与朋友相约，度过漫长的夜晚，是文人雅士的一种生活方式，只是有约而不至，就令人惆怅失意了。朋友夜聚，或下棋，或赏景，或吟诗作画，大约就构成了文人官宦间夜生活的重要内容，要是还能“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则更为有趣不过了。

朋友终究爽约了。这样的夜，守着如豆残灯，心里系念着朋友，只会是彻夜难眠。

几盏孤灯，几回明月，让我们窥视到宋人夜晚生活的点点滴滴。在那遥远的夜色中，何时无明月？何时无孤灯？宋人夜晚的生活或欢欣、或甜蜜、或忧伤、或平淡，纷繁多彩的世俗生活又岂能是几首小诗可以覆盖的呢？更何况，那明月，那灯光，既曾经光耀过大宋的繁华都市，也光耀过大唐的璀璨盛世。只是，我们仍然可以循着这些小诗的痕迹，走近大宋，梦游进宋人的心中，去感受他们诗意的生活，以及那诗意生活中淡淡的清忧。

今夜，那轮曾经明亮过宋人的圆月又高悬在天边。月光下，我们仍然该有诗意的生活。

文/楚红辉 2023年11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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