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奶奶很喜欢看我写的作文;最后再写一篇送给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纪念奶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8px;"></b></p><p class="ql-block">奶奶叫蒋秀亭。一九三九年一月二十三日出生于黑龙江省巴彦县,是排行老大,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一</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据说奶奶是大户人家,但是到她这一代因为政治变革,财主反而被迫害,所以从小就过着苦日子。最夸张的时候曾经和家人一起把食物埋在雪地里,等查的人走了,再挖开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不知道奶奶的童年是什么样的,但是她的妈妈(我的太姥)一直在她身边,所以应该也不会太难受。太姥直到我两三岁的时候才去世,还带过我呢。奶奶后来也会跟我回忆,说“你记不记得太姥xxx”,我自然是不记得,可是言语中也能感受到奶奶对太姥的想念。对已故的人的重提就是最自然的思念吧,即使听者兴味索然,讲者仍是乐在其中。奶奶在最后的时光还搂着她弟弟(舅爷)的脖子说了些话,姑姑若是没有翻译错,她说的是“我想妈妈,也想你们”。即使奶奶已经八十四岁了,闭上眼睛还是自己的妈妈,这下可以和妈妈重聚了,为她高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尽管家道中落,奶奶毕竟还是大家闺秀的出身,所以接受了教育,读书认字。十六岁(一九五五年)在哈九中初中毕业,然后上了哈师范读幼师专业,三年后毕业。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找到工作的,什么时候辞职不做了,什么时候认识爷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无论如何,从小我就听说奶奶是幼师。我想不出比这个职业更适合奶奶的了,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小孩子,一辈子都没改变过。她性格温和,善良,毫无心机和城府,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她喜欢撅着嘴撒娇、耍小姑娘脾气、说不过就可爱的耍赖。一直到八十多岁,我还见过奶奶跟我妈生气跺脚的样子。就是那样,樱桃小嘴嘟起来,皱着秀气的眉头,但眼角眉梢却还有笑意,仿佛也知道自己理亏,知道对方在把自己当小孩子。最后如果没有如她所愿,也不会生气,笑笑就过去了,绝对不会挂在心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爸爸妈妈都说,奶奶自理能力这么差,是因为爷爷太能干了,把奶奶保护的太好了。在爷爷突然去世前她什么也不用做,连饭都没做过。爷爷去世对全家都是很大的打击,那么的突然。爸爸和姑姑还在上大学,叔叔还在念初中。妈妈那时候在学校里做干部,参加了爷爷的葬礼,回忆道“看着三个孩子站在那特别可怜”。全校都对爷爷的死很惋惜,他还那么年轻,孩子还在上学,全家的顶梁柱就这么倒下了。不知道刚开始那段时间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奶奶出去工作了吗?他们没有人赚钱,是怎么吃饭交学费的?幸好,奶奶并未陷入沮丧,似乎一直在保持稳定状态。然而,也没有出现意外的激发潜在才华的情况,使她蓦然成为一个闯荡江湖的女侠。奶奶还是那个温柔的,没主意的弱女子;后来听说她嫁给了一个身体不好的人,没过几年又离婚了。我们家人都没有怎么提过这段历史,就像没发生过一样。我想奶奶也不愿意提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老房子的木桌子上一直放着爷爷奶奶的黑白合影。从小大人就指着照片跟我说,爷爷奶奶都很漂亮,爷爷浓眉大眼,奶奶小家碧玉;他们说的是没错的,那个没有PS的年代,爷爷奶奶都远超一般人。奶奶家的人好像都很漂亮,据说二姨奶年轻的时候像个混血,老姨奶更是颇受欢迎。姑姑年轻的时候也不错,叔叔我有滤镜更是觉得很帅。可是到我爸这,就只剩一张长脸和尖下巴了。有意思的事,这个脸型又被我遗传,然后传给了我女儿;从小花身上居然能看到我爷爷奶奶的影子,血缘是多么神奇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二</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很多童年回忆都发生在奶奶的老房子。那么小的两室一厅,前前后后住了那么多人。连我妈家的非直系亲属都来住,比如我小姨、我姥爷,一住就是一年半载。妈妈说起这点一直很感激奶奶,对妈妈的家人非常欢迎,从来不计较有多少人来给她添麻烦。她是真的非常豁达吗?还是心里不高兴也不说?我觉得大抵是不那么计较的,也不会那么看中自己的隐私和主权。来了个能干的儿媳,我想她把很多重任安置在了妈妈肩上,自己乐不得的清闲自在,也就不在乎儿媳是不是有更多权利了。因为她俩之间性格的互补,奶奶和妈妈的婆媳关系处得很好。要是奶奶换做我姥姥那个女强人的性格,家里肯定鸡飞狗跳的。我也在这个和睦的环境下成长,从来没听过家人吵架。直到上了小学,听同学说自己家里爸妈天天打架,我才知道原来不是家家都像我家一样。</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的老房子好像在四楼。一楼的邻居有个傻儿子,总在军工大门口穿着军用大衣、戴着雷锋帽子喊一些听不懂的只言片语。奶奶家最早是蹲便,进门右手边的小门就是,里面有个绳子,一拽灯就开了。那个年代大部分都是多家一起使用的“大厨房”和公厕,然而我从小就长在有单独的厨房和厕所的家里,多么富裕啊!进门正对着小餐桌,旁边就是单独的厨房,挨着阳台。那么小的餐桌,不知道那么多口人是怎么一起吃饭的?过了餐厅往前走,左边一个最大的房间是客厅(也是我和爸爸妈妈、小姨住的地方),另外一边就是奶奶的房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推开她的房门,往往会问到淡淡的青烟味儿。那是奶奶的“壁橱佛堂”里面的香发出的味道。有时候佛堂前面会摆两个蒲团,奶奶还教我磕头,点香。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就开始信佛,把佛祖变成了主要的精神寄托。不忍杀生、不忍吃荤,有事没事就念经,为我们这些子孙祈福。可惜她的子女这代人从小接受马克思唯物主义教育,没人相信她,全家都对这个信仰不当回事,还很爱拿这个开玩笑。我但凡发生点什么好事,比如高考成绩出乎意料的好,妈妈就会逗趣的说“是不是你奶奶念的啊”。全家更是对她吃素这件事极力反对,的确她的身越来越差,营养跟不上;但是对我来说,有了这个信仰让奶奶活得更快乐、更有盼头,这是用“身体健康”来换“心理健康”,可能更是划算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为信佛,她也特别的善良、有同情心。这点在对待动物上更有极大的体现,连蟑螂都不能踩死。我小时候一个很快乐的片段,就是在奶奶家第一次玩猫。奶奶在大冬天的路上捡了一只快冻死的小猫,我们那时已经搬走,于是特别兴奋的专门来看猫。就在这间房里,我们好奇的问,猫在哪儿呢?奶奶闻声转过身,怀里钻出一颗懵懂的小猫头,她脸上笑靥如花,那画面让我永生难忘。长大了,我终于能脱离讨厌动物的妈妈,有了自己的猫,也让它钻到我的怀里。这时候也会想起奶奶,和她脸上的笑容。</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除了佛堂摆在最重要的位置,房间里还有一张木桌、一个缝纫机,还有一张进门左边的大床,上面还有柜子。小时候我会在她床上看一些佛教的宣传小人书,里面都是地狱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情节描写特别惊悚、少儿不宜,我却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奶奶还发明了“按摩”,我躺在她床上的时候,她会用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背部,感觉非常舒适。我明白在整个世界里,只有她足够亲近、不会不好意思、也肯花时间为我按摩。甚至我暑假回国,还会要求她帮我摸后背,奶奶也欣然受命。现在我也给我女儿轻轻的摸后背,她也非常喜欢,这种时候心里总是能想起奶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三</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的弟弟妹妹也都在哈尔滨,于是我们经常聚在一起。二姨奶、老姨奶和舅爷都是一脉相传的温柔的个性,不爱冲突、乐于维持和谐,宁愿牺牲自己的利益。这样的一家人,生下的子女却大不相同。爸爸、姑姑都性格火爆,找的对象也不是省油的灯;然而再往下一代,我和骁骁似乎又变回了温柔、不争不抢的性格。这是隔代遗传还是时代的产物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喜欢有人陪。大概我们搬出老房子之后,每周末都会聚会。奶奶弟弟妹妹的家人往往也会来,舅爷舅奶和蒋琪小叔叔,二姨奶和马葵龙小叔叔,老姨奶孑然一身却从来不空手,大冷天排队买熟食的一定是她。当然少不了自己的三个子女,爸爸妈妈和我,姑姑姑父和骁骁,叔叔小婶,后来又添了全家七年首次迎来的新生儿墩墩儿。这么一大家子动不动就聚在一起;奶奶也最喜欢这样的聚会,因为可以没日没夜的打扑克(拖拉机)。 她不打扑克的时候往往就远远的看着,不会掺乎做饭、清理,也不会对别人指指点点。有时候会拉着小辈的手告诫几句,我们往往都不当回事,她也不生气。有时候我们还会全家出游,去公园,去”欧亚花园”小区,去“梦幻乐园水世界”,去滑雪。这种时候奶奶都是存在于影子中,跟着大家走,其乐融融的笑着看着我们玩。当然了,出游结束后还是在饭店或者家里聚餐,少不了打扑克,她大放异彩的时候这才开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出国了,不知道这样的聚会还是不是继续着,她最后一次打扑克是什么时候?妈妈爸爸也离开了哈尔滨了,姑姑给她买了房子,她到底变成一个人住了。后来都有了手机,奶奶也有了微信,于是天天在家族群里转发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的软文。直到临终前的两个月,仍每天转发刷屏、自得其乐,也不在乎有没有人看。但我想,即使有了科技不会无聊,儿女和弟妹每周萦绕在身边的,打扑克、拌凉菜、嗑瓜子看电视的热气腾腾的日子,她一定很怀念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四</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奶奶二十四岁生的爸爸,爸爸也二十四岁就生了我。这俩人一分钟都没耽误,于是奶奶年仅48岁就当了奶奶。我是第一个孩子,又出生在完全不重男轻女的东北,所以一直是奶奶的“大宝贝”。八十年代出生的很多孩子都是老人带大的,那时候赶上改革开放,年轻人都是一股干劲儿,工作往往忙不过来,根本没功夫带孩子。但幸运的是,妈妈在大学工作不是特别忙,还是有精力带我,所以奶奶只是我成长的配角,我并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被老人“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我吃喝拉撒她是不管的,自己的子女都没管过呢,我猜她想管也不一定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因此,奶奶的“带我”主要体现在陪伴、影响我上。身为幼师,奶奶陪小孩玩很有一套,总是给我讲故事、画画、做手工等。听说我两岁好像就会用剪刀了,还是大人用的那把大黑剪子。她的手很巧,任何材料在她手里都能变成有趣的玩具。用手绢叠小老鼠,一拽就出来尾巴。彩纸折青蛙,一按就往前蹦。很多小动物都不在话下,经典的千纸鹤更是可以拉拉尾巴翅膀就飞起来。奶奶用折纸把我带大,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教我和光宇折纸。当时好像是光宇折的太烂,我俩笑作一团,奶奶看着我们也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现在我长大当了谷歌的产品设计师,也算是半个艺术家。追溯上去,我的审美天赋应该就是来自奶奶的陪伴,让我的童年充满了绘画、艺术、创造力,现在也能靠着这个能力养家糊口,更重要的是做的是自己喜欢的工作。没有奶奶的影响,我不会是现在这个让我喜欢的自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五</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最后一次见奶奶是二零一五年,八年前了。我刚刚进了世界上最好的公司,找了好看的男朋友,意气风发的回老家。那次很忙,去了台湾、日本,在哈尔滨一共没呆几天,更别提什么时间陪奶奶。只记得两个片段,一是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教我们折纸,二是我们从文化餐厅吃完饭,我扶着奶奶穿过小区走回J栋。走的时候,奶奶送给我一个黄色的锦囊,说是保护出行安全的。我把它带回了美国的家里,静静地躺在抽屉里,默默的保佑着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的姥姥也是两年前去世了,幸运的是,我那两个争气的表姐早早生了孩子(三个),姥姥早就经历了四世同堂的快乐,也不差小花这个重外孙了,所以我并没觉得遗憾。可是奶奶这边,我是最大的,明明五年前就生了孩子,可是一次也没带回来给奶奶看过。总觉得还有时间,妈妈总汇报奶奶的身体很好,没有什么大病、慢性病,比其他老人好多了。没有想到,十一摔的这一跤就造成了永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家都互相安慰,奶奶是幸运的。活到了84岁高龄,一直身体健康,最后也没遭什么罪,一个多月就去了。走的时候家人都在身边,每个家庭、每个人都过得不错,没什么让她放心不下的。去世后,妈妈翻开了奶奶随身携带的小包(她以前也当宝的给过我一个,可是我早就不知道丢哪去了),里面有两张她和我、骁骁、墩墩儿的合照,还有她和爷爷二人的黑白照片。我让妈妈偷偷“密下”了,这些对奶奶如此珍贵的东西,以后让我来继续珍藏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很想再听奶奶念叨那些没有新意的大道理,想听她讲我和小叔叔抢罐头说“我也是小孩儿”的故事,想看她笑着撅嘴赌气,想看她边唱边跳《我们的祖国是花园》,想听她舌头卷起来打嗝儿的声音,想躺下让她摸摸后背,想和她一起折纸,想让她抱抱小花,告诉她“这是你的重外孙女儿”,更想紧紧的抱她最后一次,告诉她,俏俏过得很好,放心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孙女张子祎</p><p class="ql-block">二零二三年十一月十五日,于美国加州家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