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不出的长安

李未然

逃不出的长安

——读王小波《红拂夜奔》

一

读完这本书，历时32天，累计用时23小时36分。其实，在我的高中时代，本书连同那个盗版的《王小波全集》早就被我翻烂了。以前的印象已然模糊，只记得在那个黑色的冬天，是王小波拯救了近乎绝望的我。如今又忽然兴起，想着把他的所有作品重读一遍。

“所谓经典，是那些你经常听人说‘我正在重读’而不是‘我正在读’的书。”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如是说。为什么要重读呢？大概因为王小波是我心中不可磨灭的经典吧（当然，也可能是实在无聊）。

重读的过程断断续续，从去年深冬到如今的初冬。阅读的过程像是经历了四季的轮回，可真正读完却用时不到一天。在这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却经历了“风尘三侠”的一生。

二 李靖

年轻时的李靖为了证明自己是世上最聪明的人，一面做着可爱的流氓，一面证着费尔马定理。却不知，人生在世，除了证明自己聪明还得证明自己愚蠢。因此他总不受洛阳城里的“头头们”待见。不仅不受待见，还因为“想入非非”被头头们派人盯梢。因此他只好把费尔马定理的证明写进春宫图，后来又被迫逃离洛阳城。可他本来是不想离开的，因为洛阳城里也曾有他的梦——大概他也是想进入那个石头洛阳城的吧（石头的洛阳城有别于泥土的洛阳城，二者区别近于富人区与贫民窟）。就像那些“菜人”，哪怕要被当作一盘菜献给那些作为外国使节的食人生番，也要在石头的洛阳城里“享受”几天。可世事的荒诞就在于：哪怕你想安安稳稳做几天奴隶，头头们也不会如你所愿。于是李靖不得不逃出那个已然变成监牢的洛阳城。

逃离洛阳后，他似乎时来运转，凭借赫赫战功，他成了大唐的开国功勋。太宗皇帝似乎对他偏爱有加，不仅将他以前那些不受待见的发明都加以利用（当然，都是与卫公初衷背道而驰的军事用途），还将他委以重任，命其主持设计督造唐都长安。卫公起先设计的是建在海边靠风力驱动的长安城，却被皇帝一票否决。接着又设计出建在山间靠水力驱动的长安城，又被皇帝无情否决。最终，他只得遵从上意，设计了一座人力驱动的长安城。

三 此长安非彼长安

人力驱动的长安城是一座怎样的城市呢？

“这座城市方方正正，缺少生气。所有的房子都坐北朝南，房顶由陶土预制板铺成，所以完全是些方盒子。正午时分，所有房屋的阳面全都闪耀着阳光，所有房子的阴面全都有些闪亮的白方块，好像一些晾着的白床单——这是对面墙壁的反光。假如有人走过，还会把人影投到反光里。所有的人都在阴影里走路，因为不必要地走在阳光里是被禁止的。”

“用现在的标准来衡量长安城，我们要说它是个很安静的城市，因为城里禁止喧哗。连小贩都不准吆喝，所以他们总是举着招牌去拦阻行人。草驴可以进城，叫驴不准进城，所以对于驴来说，长安是个同性恋的场所。”

“李卫公年轻时逃出了洛阳城，到老年时又建立了长安城。除了外表不一样之外，这两座城市很相像——比方说，都在严厉的控制之下，想入非非都属非法。”

此长安非彼长安。不是“一夜看尽长安花”的长安，不是“长安市上酒家眠”的长安，也不是“长安回望绣成堆”的长安，更不是“梦到长安三万里”的长安。

它不是梦里的天堂，而是一座让人绝望的牢笼。

它是如此的充满了秩序感，却又是如此的无趣。它对城中的所有人实施严控，一切都不过是维护统治的需要。相对人力长安城来说，卫公内心的长安城应该是风力或者水力驱动、建在大海边或者山林里，是一座充满活力充满诗意的城池。

在洛阳城里“想入非非”而被监控、证明了费尔马定理却只能写进春宫图、各种方便民生的发明却全都被用于战争，等等。如果说这些象征了智慧的遭遇，那么从诗意长安的理想到无趣长安的现实，则象征了有趣（或曰诗意）的遭遇。无论智慧还是有趣，在本书中，它们的遭遇都无比荒诞和不幸。

面对如此荒诞如斯不幸，又当如何呢？晚年的卫公选择了装傻充愣——这时，他似乎已然深谙“证明自己愚蠢”的“智慧”。于是，他的晚年就这样，成了无趣的死气沉沉的一桩桩被任意涂抹的“事件”。哪怕红拂一再撺掇他再次逃出长安城（就像当年逃离洛阳那样），哪怕他找来所有的地图、考虑了从东罗马帝国到南美洲的一切地点、研究了一切逃走的路线，他还是不相信他们还能逃出长安。

“他毕竟是快六十岁了，有关节炎，肠胃也不好。但是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他感到疲倦，再也不想在路上奔波。所以他宁愿装得衰老或者童稚，以便能在长安城里平安的生活。但是这不妨碍他研究地图，在心里想像南洋群岛的热带风光，北极的冰山，大漠的荒凉；虽然他哪儿都去不了。”

好吧，既然逃不出，那便就此作罢，偶尔想想那些穿越世界的旅行也是好的。至此，一代智杰大唐卫公已然放弃了抵抗，放弃了最后的希望。

红拂呢，她也会吗？

四 红拂

那一年，红拂十七岁，正是花样年华。那时候，她住在石头洛阳城的太尉府里。那时候，她衣食无忧，除了养头发（以至于长达数丈）和展示美色，其它啥也不用干。如果她一直这样“安分守己”，也许能一直这样“幸福”地活下去。如果不是有一天心血来潮想过一把便衣的瘾，她就不会走到泥土洛阳城的大街上。如果那天不是走在泥土洛阳城的大街上，她就不会碰到那个杀千刀的臭流氓。可她就是在那一天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泥土洛阳的大街上，被一个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哦不，一个臭流氓——挡住了去路。如你所知，这个臭流氓就是未来的大唐卫公李靖。从此，石头的洛阳城里分出另一条路，改写了她一生的命运。

于是，怀着对那个命定之人的好奇，也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她跟着那个举世无双的男人一同逃出了洛阳城，奔向美好的未来。可，一切真的就从此美好了吗？

“那一年，我十七岁，跟着那个无比聪明又无比有趣的男人逃出了洛阳城，以为从此就将迎来崭新的人生，却不知，等在前方的，是一座更大的牢笼，它的名字叫——长安。”

年轻时的红拂，在石头洛阳城里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因缘际会让她得遇李靖这么个有趣的男人。这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是，她决定换一种活法。后来世上就有了一段“红拂夜奔”的传奇。然而，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年轻时逃出了无趣的洛阳，年老时却要面对更无趣的长安。

“此时的感觉和当年在洛阳城里梳头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因为现在面对的还是恼人的生活，了无生趣。就在这时候她忽然想到自己根本就没有逃出洛阳城，一切和以前仍是一样的，只有些表面上的变化。”

甚至，以前在她眼里无比有趣的李靖，现在竟也变得如此无趣——岂止无趣，简直像个活死人！她一再鼓动眼前的男人和她再来一次出逃，却再也唤不起后者的激情。后来，这个曾经生猛有趣现在却挨了锤的男人也死了——他死的时候，连曾经雄威赫赫的那玩意都变得软踏踏的，只能勉强充当历史的脐带。她终于绝望了。于是，只好自杀殉夫。

可是，为什么连自杀都得向上面申请？好吧，那就申请吧。可为什么连申请自杀都得经历无数可笑的程序？好不容易申请到上吊自杀的指标，可竟然连上吊都要经过一系列匪夷所思的程序——真他妈的，就不能让人死得利索点吗？！又是灌肠又是腿毛——特么杀猪呢，又是准备刑台又是举办殉夫礼，又不能一下吊死——必须吊上九天九夜，这他妈是办上吊大展吧！女儿见之不忍来劝，又邀请了一帮江湖好手来救，你正要感慨其孝心，谁知道，她竟然只是想把这将死之人“废物利用”弄到她开的妓院赚钱——天呐，真是你娘的好女儿！

“活着成为一只猪和死掉，也不知哪个更可怕。”

“这一切都沉浸在墨一样的黑暗中。这样的失望和一个无性、无智、无趣的人生相比，也不知哪个更可怕。”

红拂身为一品贵妇，人长得又美（虽然她自己不觉得），看上去还那样年轻，活的好好的，竟然想着自杀。在那些看客眼里，无论如何，这都让人匪夷所思。然而，以上就是红拂要自杀的全部理由。她不是要殉夫立什么贞洁牌坊，她只是活腻了——生在一个无趣的世界，毋宁死。

只是，最后还是事与愿违。在经历了漫长又荒诞的“自杀”折磨后，她还是没死成，最终去向成迷——有种说法是，她最后真的成了女儿所开妓院里的妓女。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更悲哀了。我倒宁愿相信魏老婆子的胡说八道：她是化仙而去了——就像《百年孤独》里的美人儿蕾梅黛丝那样。

“红拂这一辈子干过两件重要的事：一件是在不到二十岁时从洛阳城里逃了出去，另一件是在刚过五十岁时企图自杀。这两件事里有一件成功了，另一件不成功。不管成功不成功，两件事都引起了别人的诧异。因为这两件事她都不该干出来。红拂很少想入非非，她想到了什么就干什么。”

率性如红拂。真美人，自芬芳。

五 虬髯公

传奇话本里的虬髯公是一代大侠，在本书中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猥琐男、变态分子。在洛阳城里，他不是一个劲嚼草鞋，就是觊觎红拂美色（却又假正经）。等到红拂跟李靖双双逃出洛阳城，他又一路尾随。等到目睹红拂许身李靖，又出于嫉恨而跑到扶桑。哪怕当了扶桑国王，他也没改邪归正，而是也成了那些可恨的“头头”的一份子。不仅心里变态没治好，生理也跟着一起变态，虽然最后成了200岁的“人瑞”（人瑞者，展览品），却也成了一种半人不人的怪物（毯状生物）。某种意义上来说，扶桑也是他的牢笼。

对于他，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在本书的占比也不多，故而印象不深），只觉他无比可悲——按照“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说法，他大概也是可恨的吧。也许，王小波只是用他来隐喻人心的阴暗。

六

其实，关于本书，能说的远不止以上这些，还有很多意味深长的神来之笔，以及诸多令人喷饭之处。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更是令人叹服。

有趣是本书的特色，而悲剧的底色却如何也无法被这趣笔冲淡——尤其是结尾部分对红拂上吊自杀过程的描写，简直令人不忍卒读。诚如本书结尾所言，“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件事能让我相信我是对的，就是人生来有趣。过去有趣，渴望有趣，内心有趣却假装无趣。也没有一件事能证明我是错的，让我相信人生来无趣，过去无趣现在也无趣，不喜欢有趣的事而且表里如一。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世界上。”

“大隋朝的人说，洛阳城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但唐朝的人又说，长安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宋朝的人说，汴梁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所以很难搞清到底哪里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

“过上一百年，那城就会变成豆青色，可以历千年而不倒。过上一千年，那城墙就会呈古铜色，可以历万年而不倒。过上一万年，那城就会变成黑色，永远不倒……

“可惜不等那城墙变成古铜色，它就倒了，城里的人也荡然无存。所以很难搞清城墙会不会变成黑色，也搞不清它会不会永远不倒。”

但愿这世上所有的“柏林墙”、所有的“雷锋塔”都轰然倒塌荡然无存。

但愿如今以及以后的世界，不再像本书中描写的那样无趣。

但愿我们能永保率真，诗意而有趣地活在这珍贵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