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说鸟语（原创）

海边螺

“靓妹，快滴上茶先！”酒店里刚一落座，我便朝年轻的女服务员喊道。

“雷识港八瓦（白话）？”当地的朋友诧异地看着我问。

“识港滴滴崽啦……”我谦虚地回应。

因为长相明显“外地” ，在一些社交场合上总会被人问及籍贯啊经历啊什么的，仗着自己在本地谋生已久，便胡乱对付几句当地白话，并坚称自己就是本地高德镇或地角街的，只想玩笑中唬唬人而已，可多数人还是摇头不信。

也罢！说起我的出生地、成长地、工作地等等颇为复杂，曾跟随着父母上海、广东、山东、四川等地辗转半个中国，中年后自己又选择了北部湾畔南国小城落脚，从小到大走南闯北，也造就了我超强的适应能力，只是人在最本能反应时喊出的已不知道是不是母语了。

我现生活的小城地处广西最南端，五十年代还归属广东，是粤西地带，当地的白话是属于粤语语系，下了飞机出来航站楼，便能听到“雷猴（你好）！”“雷从扁滴返来嘎（哪里回来的）？”



大概是因为外省人，尤其是北方人比较难懂吧，听着就象鸟儿唱歌一样。

其实，粤语比较难听懂，是因为流行的普通话只有四个声调，一声平，二声扬，三声拐弯上去，四声下降，平翘舌分明，而粤语有九个声六个调，又没有卷舌音，就像不同地方不同地域的方言一样，有些地方的方言就是听不懂，不好学，所以大家就会把它叫做“鸟语”了。

想当年，初来乍到，还没完全适应新的语言环境，和几个四川老乡常去屋仔村的自贡川菜馆喝酒，还一时兴起讲几句四川话，“巴不巴适，安不安逸，要不要得”很是过瘾。因为曾在川西南生活多年，知道川话里鞋子音“孩子 ”，最小的儿子女儿称“幺娃子”（也可能是幺女子），肘部即“倒拐子”，开玩笑叫“涮坛子” ，撒谎就是“扯把子” ，傻瓜是“瓜娃子” ，总之川内男女老少人人最爱自称是“老子”，哈哈哈哈。

来到北海后到同事家串门儿，发现他们一家老少在收看的电视基本都是广东珠江台，饭菜都是原汁原味的粤菜，说的“打边炉”什么的都是老广那一套。当听到“食嘢（吃东西）”“鸡某鸡（知不知道）”“做乜嘢（做什么）”“贡威（那么厉害）”“采机（在这里）”“边滴（哪里）”就像刚来的老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特别是正考虑将六岁的儿子从四川接来读书，当考察北海二小和北海一中教学现状时，听到每个教室传出的课堂老师发声“@#*&~*%€#^*”都是当地白话时全然不懂，一脸蒙圈，呆呆地站立在校园里一处抬头可见的“请讲普通话”标语牌下茫然失措，一度焦虑了。

算起来，八十年代初，这里已是中国第一批14个沿海开放城市之一，可直到九十年代初，当地人才开始接触并规定在正式场合下使用普通话的，但在当时的公共场所最显耳最刺耳的还是这白话了，甚至在一些会议上相当一些人还是执意讲粤语，外地人着实是听不懂的，于是愤愤地说广东话是鸟语，深感同样的分贝下绝对是对耳神经的一种折磨。虽说后来大开发大开放外地投资的、旅游的、工作的渐多起来，他们一律操着国语普通话交流，即使中气足，嗓门也很大，但语气往往是收敛、克制的，可能因为两广人鼻孔和嘴巴都相对大一些吧，说起粤语起伏剧烈，总给人一种喷薄而出、痛快淋漓的感觉。

有人会问，广西是说什么语言方言？回答是粤语、白话、壮话、客家话、桂柳话，而北海白话是北海市内的代表语言，属于粤语方言，其音系、词汇、语法也与广州话大致相同，这是由于历史上北海曾是海上丝绸之路始发港，是最早被开放通商口岸，交通便利，居民迁徙频繁，加上受廉州话、啀话（客家话）、疍家话、闽语、壮语，乃至海外语言的影响、渗透，所以北海白话不仅与粤语代表语言广州话有较大不同。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就算粤语语系的北海白话不光多了个舌边音，还有22个声母、54个韵母和9个声调，加上辖区辖县的南康话、廉州话、佤话、竹林话 、疍家话、涯话（客家话）等等更土的白话调调更加繁多，五花八门，即便是同一个粤语语系，感觉也是“粤说粤白”的节奏了，晕啊。在这种语境下，借着“头晕晕面红红”的微醺和老乡们操几句川普话确是很快人心的事，毕竟那是我前二十年的成长地听着就亲切，况且语速可以达到粤语的两倍呀，说着比白话要轻盈得多哦。

一次与朋友聚会做游戏，让当地人用粤语学说“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的国歌”，结果你猜怎么样？“咯咯咯嘎有咯咯咯嘎嘅咯咯”满屋子都是咯咯哒咯咯咯哒的下蛋声，让人喷饭笑到飙泪，据说这个段子当时已经被北方人玩坏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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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当地需要与人沟通交流，不学显然不行。我讨教本地的同事，有的说看粤语原版香港连续剧，有的还鼓动我去新华书店里买学习广东话手册。于是，为了沟通起来更方便些，我开始多看带字幕的粤语歌曲片子、新闻 ，还要不怕丑，大胆大声大慨地多和当地人对话 。记得学的第一句是看见的看：普通话说“看”，粤语就是“睇”，那么延伸出去不就是“睇书（看书）“睇戏（看戏）”“睇头某睇尾（看头不看尾）”了？当时，夫人对“冇系（不是）”“冇问题”的粤语翻译特意用汉字作了“毛孩““毛门台”的标注，现在想起太搞笑了。

再后来，我们常去逛菜市场找感觉：

“几钱？（几多钱）”

“平滴得冇（便宜点行吗）？”

“卑你一蚊银（给你一块钱）”……

有一天，跟在一位大妈腚后我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半听半懂地猜到她与那年轻力壮的摊主有趣的对话了：

“靓仔，你睇睇啦，做乜嘢咯菜里头有虫啊？（不翻译了，大家猜）”

“某事某事，某呃你嘎，菜心有虫讲明它某喷到农药，你应该开心酱啱！”。

听多买菜购物的实用语，自然就好现炒现卖，再不怕被小商小贩宰啦，有时“厉害”到还能讨价还价呢，嘿嘿。

有一个词当地人用得频率很高，那就是“论尽”，拼出的拼音是lun jin，起初不知其意，后来才晓得是指啰里啰唆，让人感到心烦的意思，这个词后来也成了告诫自己说话表达一定不要“论尽”要简明扼要、别惹人烦的警句，只是这个词句的发音和字义表达一时难找，真是汗啊，好多字打打都打不出来，只能是打相似的了。

两广招呼语非常有意思，在酒店在商场在任何一个公共场所，但凡遇到男的就叫靓仔，女的就叫靓妹，到底是不是俊男靓女不重要，被听着就是舒服。“仔”不光用来指青年人也可以中年人和老人，比如后生仔、男仔、妹仔、老仔、妈仔。北海白话的“仔” 还有个特殊的用法．就是放在某些亲属称谓之后表示亲昵，如妈妈仔、爸爸仔、姐姐仔、 哥哥仔、弟弟仔，这一用法是其他粤方言里没有的。

有一天，夫人下班回来说下午单位组织学习讨论的时候，有位同事慷慨激昂地发言了，可是没有得到预期的掌声，有人问他刚才你说的是什么话，他说是普通话，结果在座的本地人人听不懂，说普通话的也蒙圈了，大家伙齐声笑说你还不如讲回白话呢。我也似乎明白了说粤语的人为什么说起普通话来这么迟疑费劲，不是他们大舌头，而是语言切换使得他们总是要想半天慢半拍，别说吵架了，明显吃亏了哈。

随着时间推移，听得多了，渐渐地摸索出一些规律来，就像前面提到的“仔”字，这是北海白话里常见的后缀，“仔”放在名词的后面，可以表示“小”的 意思，相当于普通话里“子”或“儿”的附加意义，比如猪仔、狗仔、鸭仔、鸡仔、雀仔、刀仔。还有北海白话里也有很多动宾式合成词，比如“留医”（住院），“偷鸡”（开小差），“架势”（威风），“落力”（努力）。补充式合成词比如“冲凉”（洗澡），“银纸”（钱），“村下”（乡村）。主谓式合成词如“火烛”（失火），“颈渴”（口渴），“眼闭”（困了）“。而“佬”还可以跟在形容词的后面构成名词，往往带 有贬义，如傻佬、赣佬等等。当然，我何尝不知，白话“捞佬”这个词是指到北海打工的外地人，甚至所有外来人，往往含有轻蔑之意，这反映了当时北海人多少还有排外的心理。

还记得我“学成”后第一次询问路人甲：“死手间系扁豆”（洗手间在哪里）？请教路人乙：“内格手该有冇雷电显示？（你的手机有来电显示吗）”……自己没被雷倒，还真能把人给唬住，不过本地人还是能听出差别来。

有一次手机骤响，我拿起习惯性地一声“雷猴”，不想对方不由分说地“喂，你只野仔，三缺一啊，等你等到裤穿窿诶仲未来啊？”

我知道他这个“野仔”肯定是打错了，怎奈得舌头一时打绞：“某好意思……请讲普通话”。对方也发现不对赶紧切换粤普话说：大佬大佬，某好意思，听口音你是广东的老赛（老板）乜？”

虽然自知不是什么老板，但对方能有这样的断定，说明自己的语言功力有所升维，不由地一阵窃喜。

因为北海、钦州、防城港曾经受广东省管辖，文化上和广东省的广府地区同根同源，本地人说的白话和粤语为同一语言体系。相比较，普通话有四声，而粤语却有九声六调，听着抑扬顿挫、柔中带刚，非常适合在KTV里捉着麦克风唱歌，但讲起来不像吴侬软语，显得呕呕哑哑不甚中听。特别是白话又是方言中的方言，还多了一种舌边音，比如说“三”的时候舌两边同时以气带声，多少有些土气。

还好，儿子转学过来不到半年，语言障碍一扫而光，原来担心他听课坐飞机社交不入流问题纯属多余，他和花园街的小朋友们早说得到一起玩得到一块了，讲起白话来比我还遛。

如今，时光一晃在北海三十年了，习惯了这里的土炮（当地米酒）这里的海鲜这里的白话，当在抖音里无意又看到让广东人学说“各个国家有各个国家的国歌”的爆笑短视频时，只是莞尔一笑了，这已然是一种淡定淡然了然吧。依我看，一种语言，就是一种社交工具，既是适应生活、融入当地的技能，也是一种自我形象推广的标志。所以，入乡随俗，对什么人说什么话，找到归属感这很重要。但是，这些年不管学了多少方言，看来自己的母语应该还是普通话，多年来努力学说各地方言的种种经历，成了个人成长中值得回味的有趣往事。

总之，这学鸟语太有学问了，“有排你都未和得完”（给很长时间你学你都学不完）。想交流学习体会的朋友可在留言区留言，我会留下一句“兄弟，有事搵我（找我）！家下某行得开啊（现在有事走不开啊）”，嘿嘿～～～

撰文/海边螺

图片/海边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