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为彼此流过的泪 ——回忆吴奶奶

赵丽莉

吴奶奶是我儿时的邻家奶奶，她离开我已有三十年了。每每想起她，想起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我会情不自禁的哽咽，泪水止不住充满了眼眶......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吴奶奶一家和我的父辈一样是为了建设河南省第一个黄金生产基地秦岭金矿举家搬迁到豫西的一个小山村。当她们一家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出现在胡同囗时，我便知道他们和我家同在一个单位——黄金矿建一公司。 我们成了邻居。 　吴奶奶是个小脚老太太，一头银发在脑后挽个发髻，她弯腰驼背，脸儿黑瘦，一只眼睛瞎了，平日里她常穿免裆裤，黑色大襟袄，操一口山东话而且手不离烟。因为她这一形象家属院里的小孩都有点怕她，常会躲着她。 　　我家住在胡同的最里面，每天出门都要路过吴奶奶家，她在自家院门口摆放了几块石头，她坐在石头上要么补个袜子，要么纳个鞋底，因为年老体衰，她常常是坐在门口抽烟、发呆。　　父母那一代人是秦岭金矿第一批建设者。在那个提倡“先生产后生活”的年代，矿区生产、生活环境极其艰苦，父辈们白手起家克服了一个又一个困难，投产后采矿区建设在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峡谷中，父母早晚都要坐通勤车上下班，用妈妈的话讲：“两头不见太阳”。父母一上班我们便成了“留守儿童”。那一年哥哥九岁，我六岁，妹妹四岁。　　“留守儿童”的心酸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体会的。　　儿时记忆最深刻的是：每天放学回家，家里永远没人，永远是冷锅冷灶，幼小的我们饱尝了那种饥肠辘辘的无奈。　　父母常常夜间加班，他们会把我们锁在屋子里，赶上夜间刮起了狂风，下起了暴雨，窗子让风雨吹打的噼啪乱响，我们蜷缩在屋角吓得哇哇大哭，哭倦的我们不知何时睡着了，加班回来的妈妈把我们抱到铺好的被褥上，被唤醒的我们看到妈妈心疼的眼神和眼角的泪水...... 　　因为父母提前早早上班，熟睡的我们因为没有大人叫醒而迟到，上学的路上我们怕被老师批评那颗忐忑的心...... 幼小的孩子没有父母陪伴没人护你周全。 　哥哥是掌管家里钥匙的人，放学铃一响他是第一个回家给我们开门的人，如果哥哥没有先到家，我和妹妹就在自家的门口六神无主的等哥哥。冬天胡同口里的雪悄无声息的下着，我和妹妹像两只无依无靠的小鸟蜷缩在家门口，那种无助和焦急让我俩不停地向胡同口张望，这时吴奶奶走出院门用它特有的山东话招呼我们去她家躲风避雪，我和妹妹顿时有了依靠，欢呼雀跃的向吴奶奶家扑去。 　　走进吴奶奶家，进门便是厨房。烟火气、水蒸气随之扑面而来，我们一下子就感到了家特有的温暖。被烟火气、水蒸气包裹下的大铁锅里架着一个黑乎乎的竹篦子，篦子上热着馍和菜还有热腾腾的红薯。　　当冒着热气的食物呈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再也忍不住狼吞虎咽的大吃起来。　　年少时感受到的饥饿和寒冷是刻骨铭心的，与此同时感受到的那份真情和温暖也会让我们历久弥新，不能忘怀。 　　多少年过去了，那个为我们做着饭拉着风箱被柴火映红脸庞的吴奶奶就像一幅画永恒的印在我的脑海，那画面犹如一颗耀眼的明珠在我记忆的深处熠熠闪光。 　　在吴奶奶家我可以享受一切好吃的、好喝的。两位老人不停地给我夹菜、添饭，永远是乐呵呵的笑脸，永远是亲切的样子。　　吴奶奶是一九一三年生人，她经历了中国最黑暗的年代，贫穷是她身上最深的烙印。吴奶奶家并不富裕，吴爷爷的收入还要补贴儿子一家，可给我的吃、喝、用却没有丝毫舍不得。　　在吴奶奶家吃饭我不再担心“铁将军”把门，吴奶奶家的大门随时为我敞开，我对她家的每顿午饭有了期待，说不定中午就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野兔肉...... 　　一次烫伤加深了我和吴奶奶的感情。 　　那年夏天，我在职工食堂的后院正准备跳过一堆煤渣时，突然一铁锹带有残火的废煤渣扬出来覆盖在我的脚面，塑料凉鞋顿时烧冒了烟，我疼的大哭，一会就聚拢了一群人，此刻我又疼又怕还有被人围观的窘态。 　　"奶奶背你去卫生所”。说完吴奶奶背起我就往卫生所跑，是那种一瘸一拐的跑，到了卫生所吴奶奶累的喘不过气来，等医生处理好了伤口，吴奶奶从怀里掏出那个年代特有的蓝格手帕，然后从蓝格手帕里拿出钱为我交了医药费。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个脏兮兮的蓝格手帕曾多次为我从怀里掏出，从少得可怜的几角钱里抽出一张给我，让我在没有钱的“留守儿童”堆里挤到卖冰棍的阿姨身边买个冰棍，在小伙伴羡慕的目光里我举着冰棍往家跑，那个烈日炎炎下的冰棍就像一面骄傲的旗帜，让我有了满足感和莫名的优越感，少了父母不在身边没有钱的那种失落感、匮乏感。 　　妈妈还没下班，家里没人照顾我，吴奶奶把我背到她们家，我躺在吴奶奶为我铺好的被褥上，吴奶奶见我疼的直咧嘴，她疼惜的用嘴一边吹我的伤口一边抹着眼泪。 　　妈妈回到家，我把白天发生的事讲给她听，妈妈是一边心疼的掉泪，一边不住的感慨道：“吴奶奶是个好人啊，山东人就是好啊！” 　　一上班便牵挂我们的妈妈更懂得一个跟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邻家奶奶为她女儿所做这一切的可贵。 从此我们两家走得更近了，心贴心更紧了。 　　七十年代最好的避暑办法就是把凉席铺在院子里纳凉，我们早早地就躺在吴奶奶为我们铺好的凉席上，夜里睡不着觉，银色的月光照在脸上，吴奶奶摇着扇子给我们讲“嫦娥奔月”的故事，那唯美的月色、唯美的故事让我对月亮产生了美好的情愫，从那时起，那晚的月光就照亮了我的心灵，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丽……多少次我一个人走夜路只要有月亮的陪伴我便不再害怕，走在月夜里我时不时会仰望一下皎洁的月亮，那圆圆的月亮永远不离不弃的陪伴我，就仿佛有了吴奶奶的陪伴:慈祥、温暖、光明。 　　记不清多少个炎热的夜晚，大人小孩都热得睡不着，吴奶奶就一边给我摇着扇子，一边讲故事，偶尔会用她粗糙干瘦的手为我挠挠后背，挨着吴奶奶睡我闻着吴奶奶身上特有的气味心里感觉特别踏实，长时间厮守让我有了安全感同时又有一种被保护，被呵护的温暖。 　　多少年后我为人母，偶尔的夏日停电我也会为儿子摇扇纳凉，我只摇了二十多分钟便手腕酸疼，右手换左手也只又摇了了十几分钟便坚持不住任由儿子满脸的汗水，那一刻吴奶奶手持蒲扇的模样便浮现在我的脑海……吴奶奶从不表达对于我的爱，她总是尽自己所能的爱我、护我，一想到这儿我眼泪忍不住簌簌的流了下来...... 　　就这样，我和吴奶奶日复一日的陪伴，岁月静好，无忧无虑，那是我年少时最美好的时光。 　　“三线子弟”是很少有爷爷奶奶陪伴的，而我却在吴奶奶这儿享受到了爷爷奶奶对孙辈的疼爱，我做错了任何事吴奶奶永远没有妈妈那么严厉，她总是说：“改了就好”。我把她家的物件打碎了她总是故作轻松地说：“早就想扔了，碎了更好”。吴奶奶总以祖母特有的那种慈爱鼓励我，我帮她收拾屋子或打扫院子，她总是喜笑眉开的夸我“爱干净”。我跟她一同去田里挖野菜，我从河渠上跳到田里她夸我“胆子大”，总之，在她眼里我简直是个宝。 　　长大后我懂得幼小的孩童在大人的陪伴中夸奖有多重要。 　　吴奶奶对于我的陪伴不是轰轰烈烈的情感，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的陪伴，是从不让我失望的守护，是护我周全后的踏实。 　　长大以后一个人在社会中行走，在商场上打拼，常常会思考人与人的关系，特别是夜深人静时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我在想：哪盏灯你可以依靠、取暖？这个世界上谁还能真心护你、一味付出、不图回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年大年初二妈妈会请吴奶奶一家人到我家吃饭。　　火炕早己烧热，二凉四热摆在炕桌上，吴奶奶端坐在炕桌前，妈妈腰系围裙偏坐在炕沿上以小辈的姿态与吴奶奶唠着家常...... 　　这个情景多年后回味起来甚至觉得荒诞，现在的人们越来越吝惜自己的情感，单元楼里的邻里少有往来，相形之下，我们在平房里相濡以沫，那种纯净而浓郁的邻里之情是“三线精神”造就的：“到祖国的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那种舍小家为大家是“三线人”特有的。人与人之间的深情厚谊在那个年代就像遇到充沛阳光和雨水的鲜花一样盛开着，纯真而丰盛，朴素又醇厚。 　　我在吴奶奶的陪伴中长大，长大后我从矿子弟学校转到地方学校上学，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我都先到吴奶奶家报到。　　再后来我准备升学考试，老师把我们回家的时间取消，当我再一次来到吴奶奶家院门时她们一家已经搬走了，院里只剩下那棵老桃树和堆积在墙角的破砖烂瓦。　　吴奶奶家搬走了，我心里也被搬空了，每一次路过吴奶奶家我都忍不住向院里张望。 　　我盼着放暑假，盼着去看吴奶奶。 　　终于在暑假的某一天，我坐上了火车，带着妈妈为我准备“四样礼”去看吴奶奶。“一条烟、两瓶酒、两瓶罐头、两包点心。”四样礼，是那个年代对最尊贵的人最敬重的表达。　　一路上我无心欣赏车窗外一闪一现的风景，脑海中编制了无数次和吴奶奶相见时的喜悦场景...... 　　下了火车，走进黄金一公司家属院，推开吴奶奶家院门我差点没认出吴奶奶，她头发更花白了，更凌乱了，背也驼的更厉害了，脸儿也比以前更黑瘦了。她突然看到我愣住了，随后踉踉跄跄的向我扑来，喊了一句：“你咋来了呢？”随后一把抱住我像孩子受了委屈般由低到高的嚎啕大哭起来，是那种粗哑的、苍老的，压抑很久的殇哭，这哭声闷堵在我的胸口隐隐作痛，伴随着痛我的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不知哭了多久，吴奶奶才一边擦着泪一边告诉我吴爷爷不在了......女儿一家人对她很好......她絮絮叨叨的说着一边打听我家的情况。　　我和吴奶奶就这样一同流着泪一问一答叙着话。　　常常会回想那一幕，我一路走来无论遭遇多少失败和失望，我对于人性的信任始终没有垮塌，我还有能力去感受爱，还有能力为别人去付出。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最能滋养生命的源泉，就像那年我和吴奶奶一同为彼此流过得泪，真挚而温暖。　　天渐渐黑下来，吴奶奶对我说：“你就在这存宿吧，咱娘俩说说话”。　　昏暗的灯光下吴奶奶费力的从炕箱里拽出被褥，一边拽一边说：“这是我洗过的，你爱干净，放心盖”。　　我打开被褥的同时一股潮潮的发霉的味道弥散开来，弥散开来的还有吴奶奶家特有的，我曾经熟悉的味道，那个让我思念的味道。 　　抱在我怀里的被褥好久没有人用过，也不知道放了多久，但我知道吴奶奶把她家最新、最好的被褥拿给我用。望着昏暗的灯光，屋内破旧家具，日益苍老的吴奶奶，我暗下决心，等我长大挣了钱一定给吴奶奶补贴家用，一定报答吴奶奶。 　　我高中毕业参加高考，那段时间我忙的昏天黑地，直到高考结束后才回到家，一进家妈妈忙把我拉到一边小声且悲痛的告诉我：“吴奶奶不在了”。我听后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像一记重锤击中了头部，一种尖锐的刺痛从心脏部位弥漫开来，泪一下涌了出来。　　原想等我长大了，等我工作了，可以尽我的力量帮助吴奶奶了，就可以孝敬她了…… 此刻我才懂得什么是子欲养而亲不待。　　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每想起吴奶奶，我的心和嗓子眼就会发紧，哽咽着哽咽着泪就流了下来。　　吴奶奶曾给与我那么多的爱，长大的我却没能帮到吴奶奶，她不给我报答她的机会。　　哽咽着思念，哽咽着思念。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很享受这种思念，因为思念我的脑海中便会浮现出吴奶奶慈祥的笑脸，我与吴奶奶以这种思念的方式相见，陪伴。很依恋这种思念，人间至真至纯的情义。　　在我人生的旅途中，回忆起来还有许多非血缘关系的人一次次帮助我，想起这些人和事就会让我一次次感动……无论走到哪里我心中始终盛装着这份美好。 　　深深思念着吴奶奶，那些和吴奶奶居住在平房里的日子……那些不可复制的美丽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