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我任设计部主管

真水无香

接上

新的工作已然确定下来，当我迈出厂门的那一刻，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与忐忑。

我毫不犹豫地朝着厂公路对面的民房区大步走去，那里即将成为我开启新征程的落脚之地。

新宝模具厂，宛如一颗明珠，静静坐落于深圳的观澜镇。它是在1994年下半年从香港迁至此处，仿佛带着一段神秘的过往，等待着被人揭开面纱。

提前一天搬完家并精心安顿好一切后，我便等待着星期一的到来。那个清晨，阳光轻柔地洒落在大地上，我迈着坚定的步伐准时踏入新宝模具厂，崭新的篇章就此缓缓展开。

说起新宝模具厂在香港的岁月，我深度怀疑它很可能曾处于一个极为偏僻的角落。

香港虽小，却也分繁华与僻静之处。说它“边远”，似乎还不足以形容其偏僻程度，倒不如说是在无人问津之地更为贴切。从几个小老板的言谈中得知，

“我们模具厂从来都没走进过女人”。

由此推测，这个工厂在香港时，或许是一个厂房低矮、光线昏暗且通风极差的所在。香港的气候炎热，一年中差不多有八至十个月都被高温笼罩。可以想象，在那样密不透风、低矮且只能依靠照明设备工作的环境里，工人们对文雅的追求几近于零。他们的着装又能有多讲究呢？据几位小老板回忆：“我们在工厂上班时，基本都不穿衣服，一个大裤头便是工作服了。”由此一来，工厂内从未有女人踏足也就不足为奇了。通常情况下，女人是不会愿意走进那些脏乱不堪、噪声环绕且闷热难耐的环境中的。而且，那里的工人或许也不想让女人看到他们邋遢的模样。于是，“模具厂不能进女人”便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则。久而久之，这个规则又被赋予了一个让男人们觉得舒心的理由“不吉利”。女人走进模具厂不吉利，就这样在香港底层模具加工业中被广泛认同。当然，这也充分暴露出他们的文化缺失。

这些小老板们在认识我之前，从未听说过女人能从事模具设计工作。他们对模具设计师这个职业还是怀有敬畏之心，同时也带着强烈的好奇心，也正因为如此，才录用了我，让我走进了他们的工厂。实际上，他们对我究竟能否胜任模具设计工作并不是特别关心，他们只是好奇女人搞模具设计会闹出多少笑话。他们似乎对看别人（尤其是女人）出洋相这件事饶有兴致。就像有几次，范生来到我的工程部办公室，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在别的工厂看到有人把柱子画到机壳内侧壁上的事情。他抱着那圆滚滚的将军肚，笑得前仰后合。每当谈论起哪个笨蛋在开模具时出了哪些洋相，他们总是津津乐道。

所以，在我第一天上班时，范生就漫不经心地对我说：

“我们这里试工期要一个月，试工期内，给你二千五百元工资。你暂时就坐在写字楼里办公吧。你不想住我们的宿舍也没关系，吃饭的话我们有工人食堂，你自己带上碗就行。”

他的态度显然有些傲慢，对我无所谓的样子。

我心里清楚，我的那些工友们都在厂外饭店的包间里吃饭。我刚入职，自然没资格提条件。

我倔强地回应道：

“我试工用不了一个月，你给我七天就好。七天后，如果你觉得我不行，我自己走人，一分钱不要。但是，如果你认为我可以留下，那咱们就坐下来，好好谈谈条件”

“别跟我说什么二千五百元，我丢不起那个人。这七天里，我自己去外面吃饭，不用你们管饭。”

其实，那时的我对模具设计并不十分熟练。但我能感觉到，他们这个厂在香港时，很可能也没有用过模具设计工程师。通常情况下，香港人开模具都是师傅领班制，师傅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深圳这边比较正规的分工制造模具的工作方式，他们或许从未体验过。我能画出什么样的图纸，只要不是错得离谱，他们应该都能接受。事实也的确如此。我做出来的第一套模具图，将一个完整的模具细致入微地画了出来，每个无关紧要的细节都被我精心雕琢，力求完美。

他们看到后，仿佛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连连称赞：“很好呀……很好呀……。”

然而，只有我心里明白，这些花架子对于开模具来说毫无实际意义，只不过是看着好看罢了。真正有价值的模具设计图，完全不需要如此繁琐。 在我上班的第二天，一个小老板拿着六张工件图纸找到我，让我把这六个产品设计在一套模具上，并做出开模图。他说道：“这六个产品开一套模具，你排一下位置，看看哪几个放在一起比较好，需要多大的模胚，做张图给我，我好去订购模胚和摸料。”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

我顿时陷入了困境，因为在此之前，我都是设计大模具的，从未遇到过一套模具里要出这么多产品的情况。我立刻想到向阿杨或黄厂长求助，问问他们该如何处理。然而，那天仿佛被诅咒了一般，谁都找不到。阿杨休息没上班，黄厂长外出试模还未回到厂里。我只能守着电话机苦苦等待，可直到下班，黄厂长也没有打来电话。

我心想：这下完蛋了，只能靠自己了。先把六个工件的图做出来再说吧。

晚上加班时，情况依旧糟糕。一个老板都没出现。工人们说所有的老板都去歌舞厅潇洒了。那些香港人一到深圳就像脱缰的野马，歌厅酒吧成了他们最喜欢的去处。

趁着老板们都不在，我悄悄走进老板的办公室，四处翻找，希望能找到以前类似的图纸作为参考，可结果却一无所获。我无奈地回到电脑前，看着那些已经做好的工件图，满心困惑：这六个工件到底该怎么摆放到模具里呢？三个一组分成两排吗？横着放好还是竖着放好呢？每个工件之间需要保持多少距离才合适呢？我急得抓耳挠腮，却始终无法确定。

楼下的车间里，摆放着几个以前他们做好的模具。我急忙下楼，让工人一个个打开模具给我看。然而，看了又看，没有一个模具是一模出这么多工件的。其中，有一套很大的模具是一模出两件的，但对我来说没有多大参考价值。

我暗自思忖：无论如何，就算做错了，今天也必须把图纸做出来。明天可以通过老板指出错误之处，这样我不就明白了吗？我深知试工期出错通常是不可原谅的。但我又想：反正我也不一定非要做模具设计工程师，大不了回去卖电脑，或者再找个编程的工作。一个人，如果能接受可能出现的最坏结果，那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我再次坐回电脑前，犹豫不决地把六个工件摆来摆去。时间悄然流逝，已经到了半夜两点钟。

楼上空荡荡的，硕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楼下的车间里，机床声依旧嗡嗡作响。外面漆黑一片，只有厂区大门的门卫室里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光。

深圳几乎所有的模具工厂都是两班倒，夜班要上到早上八点才下班。有他们陪着我，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就在快到两点半的时候，上夜班的老板终于回来了一个。他上楼后，直接走到我的电脑边，惊讶地说：

“哇……你怎么还没下班，这么晚了。”

我连忙问道：“你快来看看，这套模具，我这样排位行不行呀？”

他认真看了一会儿，说道：

“可以呀，就这样排就可以了，每个工件之间25mm到30mm的距离就可以了”

我紧接着又问：“工件到模肉边缘，你们通常习惯要多大距离呢？”

“也是25mm到30mm。”他回答道。

哇噻……我长舒了一口气，心想：

原来这么简单呀……

我瞬间恍然大悟。

这类小工件，如果都是同一种材质，就可以开在一块摸肉上；如果不是一个材质，就把相同材质的工件放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一直忙到大约夜里三点多，终于把图做完了。是夜班小老板送我回宿舍的。

第二天一上班，当我把需要订购的模胚、模料数据拿给老板时，几乎所有老板都知道了我深夜加班做模具图的事情。就这样，我误打误撞地给自己的工作表现加了分。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高效地出了多套模具设计图，游刃有余，速度惊人。

我做电脑图最大的特点就是速度快。那时有人叫我“日行万里”，因为我的鼠标移动得特别快。坐在我旁边看我做图，根本看不清我点菜单，鼠标高速移动让人眼花缭乱。这就是年轻脑子灵活的标志，看一个年轻人脑子反应快不快，软件应用得熟不熟练，从他鼠标的移动速度就能判断出一二。

这件事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从那以后，这个厂的模具设计图都由我包办，而且我从未出过洋相。

在我工作的第五天，范生一上班就来到我的工作台边，说道：“今天你不用上班了，咱们好好谈谈条件吧。”我放下手中的工作，跟着他来到他的办公室。只见三四个小老板已经在里面等候着了。

“今天看来还挺正式呀。”

我一边走进去坐下，一边说道。

经过一两个小时的讨价还价，大部分条件都确定了下来：工资五千元，吃小灶，每天工作十小时，加班按每小时1.5倍工资，每周休息一天，每年两次假期，每次十五天，报销单程机票，在外租房报销一半房租，给我单独腾出一间办公室，我担任工程部主管。

这是在1994年的年底。

就这样，我正式成为了新宝塑胶模具厂的模具设计工程师。

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