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思再忆】 一 顶 军 帽

吴景勤

下面这张斑驳的照片是五十五年前，我青春年少时的留影。头上戴的那顶棉军帽，是转业军人的舅舅，送给我的珍贵礼物。当年我特意戴着军帽到照相馆拍了这张＂摩登＂照。

记得那年我初中毕业，要到农村广阔天地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刚从部队转业的舅舅听说后，十分高兴，热情地送给我一顶军帽一一时髦的＂雷锋帽＂。我如获至宝，欣喜若狂。

作者 摄于1968年10月

你可不要小觑这顶军帽，当年不知迷倒多少青春年少！那时军帽军装受到千百万热血青年的追捧。能得到一顶军帽或一件军装是青年们梦寐以求的时尚奢侈品，绝不亚于现在年轻人获得一部苹果手机。

得到这顶军帽，我骄傲珍爱，虔诚至极，弟弟多次央求我，给他戴一下过过瘾，我极不情愿地只给他戴了几分钟，生怕他会弄脏帽子，马上拿回来，戴在自己头上，兴奋得连晚上睡觉都不舍得摘下来。

我戴着这顶军帽走在大街上，从内心到外形，悠然焕发着难以形容的神气。立刻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路人都惊叹羡慕不已。走到学校，同学们纷纷把我包围起来，有盯住看的，有询问哪里弄来的，有用手轻轻抚摸的，有的干脆摘下我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自我欣赏一番。

此图片网络下载，向作者致谢！

1968年年底，文革经过最初的狂热慢慢趋于平静，积压在社会上的红卫兵也完成了他们“砸烂一个旧世界”的历史使命。初中、高中，毕业的、没毕业的统统都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去锤炼红心，去“建设一个新世界”，我们成为了新中国历史上最独特的一代。下乡时，我才15岁，应该是属于年龄最小的一拨。至今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年我戴着那顶心爱的军帽，与十五位知青同伴，在敲锣打鼓的欢送中，乘坐一辆解放牌的趟蓬大卡车，经过五、六个小时的一路颠簸，来到了赣东山区张坊大队插队落户。

然而在我来到张坊村的第二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件令我意想不到非常扫兴、十分沮丧的事情。戴在我头上的那顶军帽竟然被人抢走了。十五岁的我，在军帽被抢走的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让一位刚刚来到广阔天地的青春年少，像是首次被人以毫不掩饰的卑劣方式，打碎了我心灵窗户的玻璃，令我稚嫩的心极度难过。

　　作者 摄于1969年7月张坊大队办公楼围墙旁

那天傍晚我到村头的厕所如厕，刚刚蹲下，突然听到后背头顶呼的一声响，我先是一愣，当反应过来时，发现头上的军帽早已不翼而飞了。原来这是一间简易厕所，土墙只有半截，小偷从后面矮墙上伸手将我戴在头上的军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我本能地一边手提裤子一边大声叫喊冲出厕所，可是盗帽人早已跑进厕所后面的竹林里，在茫茫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盗贼以惯犯式的老练，抢走了我头上的军帽。抢劫者已不见踪影，我站在原地，全身感到微微颤抖。稍倾，我才意识到似乎自己放大了天黑地形陌生的风险，无任何行动，仅无奈地仇视着漆黑一片的竹林，无动于衷。心中隐隐感到一丝羞耻。也只有自己清楚，当时放弃追击，究竟是出于理智，还是胆怯。走回住屋那天的整个晚上我十分沮丧，久久难眠。

　　烟雾缭绕中的张坊村

丢了心爱的军帽，我痛心疾首，好长时间心里都摆脱不了沮丧的阴影，只要一想起那顶军帽，心中就隐隐作痛。

然而事后，知青队里风言风语，有人说我是胆小鬼，被人抢了帽子，不去追赶盗贼，把帽子抢回来，缺乏勇于对坏人坏事作斗争的革命精神。

  而事实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第一次刚离开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偏僻山村，一个突发事件，面对黑夜中的盗贼，实在是感到十分胆怯、孤独无援和无奈！

　　部分知青队友合影 （前排右二为作者）

但是在当年的政治生态和生存环境的压力下，让我第一次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自责和内疚，甚至为面对强势之恶而不敢勇于斗争而羞耻。以至这种羞耻感缠绕了我好长一段时间。

冠冕堂皇的道德批判，不会是那个年代少年真实的内心反应。而正义与邪恶力量对峙，胆小怕死，落了下风，才是彼时之痛。

那个年代，以及那个年纪，崇尚人性中的战斗力，并不在乎你是否年少。如果，当时被抢帽子的那一刻，我拔腿追击，在那陌生地盘上的茫茫黑夜里遭人痛殴，人们会说我胆量还是有的，甚至成为人人皆知的“知青英雄”。这样，虽然失去了军帽，反而会成就我的“英名”。

　　知青在村头的大樟树下，用石头垒起土灶煮红薯果腹。 （ 左一为作者）

斗转星移，转眼五十多年过去了，时光如此无情，不经意间，就把我们这些知青照进了人生斜阳，年龄最小的亦近古稀，插兄们膝下孙辈绕群了。然而大家还魂牵梦萦着那方曾经挥洒汗水的土地, 怀念那段特殊的蹉跎岁月。那顶被人抢走的军帽，至今还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艰难的知青岁月，拓宽了我们的地平线，让我们对人性的认识更深刻，变得更宽容。这种宽容不是慈悲，是一种理解。很难说，究竟是哪个时刻人就顿悟了。人只有经历过，经过时间的打磨与洗礼，你才能真正认识自己。人入暮年，历史生理使然，心态已渐渐平和，现在回想起来，当年那顶军帽虽然被人抢走了，但它给我留下了这张青春年华的照片，弥足珍贵，也该满足。军帽被人抢走，权当赠送！当年的稀缺物奢侈品不可独占，与他人分享，给人带去快乐，也不失为一种善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