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油麻地的人见了杜小康在玩泥丸或者爬草垛, 常用一种戏谑的口气问: “杜家大少爷, 你在干什么? ” 杜小康不理会, 依然玩他的。 杜小康个头长得高, 比他同龄的孩子高出一头多, 但并不胖, 脸色红润, 很健康, 是一个女孩子的脸色。 杜小康生在长在油麻地, 但杜小康是油麻地的一个例外。 杜小康往油麻地孩子群里一站, 就能很清楚地与油麻地的孩子们区别开来, 像一簸箕黑芝麻中的一粒富有光泽的白芝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油麻地的孩子,念书都念到六年级了, 都还没有一个有一条皮带的。 他们只能用一条线绳做裤带。 而这种裤带很容易打死结。 小孩贪玩, 又往往非玩得屎到肛门了, 尿到门口了, 才想起来找厕所。 找到了厕所, 就想立即解放自己。 可是, 一着急, 把本来的活疙瘩拉成了死结, 解也解不开, 就搂着肚子在厕所里跺脚乱跳。 最后, 弯下腰去用牙咬断它, 或干脆用削笔的小刀割断了事。 也有咬不断的时候, 手边又没有刀, 免不了将屎尿弄在了裤子里。 杜小康才读一年级, 就有了一条皮裤带。棕色的, 油汪汪的样子,很有韧性, 抓住一头, 往空中一甩一收, 就听见叭的一声脆响。 下了课, 孩子们你推我搡地抢占尿池, 力小的, 不时地被力大的从台阶上挤落下来。 力小的很生气, 就顺手给力大的屁股上一拳, 力大的就回身来看, 差点把尿尿到力小的身上……一片乱哄哄的景象。 每逢这时,杜小康远远地在厕所门口站着, 等哗哗声渐渐稀落下来, 才走进厕所。他往台阶上一站, 挺直了身子, 左手抓住靠皮带扣的地方, 肚皮稍微一收缩, 用手拉住皮带头, 这么潇洒地一拉, 铁栓便从皮带眼里脱落下来, 左手再一松, 裤子就像一道幕布漂亮地落了下来。杜小康撒尿,绝不看下面, 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鸟或云, 或者干脆就那么空空地看。杜小康撒尿时, 总有那么几个小孩站在那儿很羡慕地看, 把他撒尿时的那副派头吃进脑子, 仿佛要努力一辈子记住。</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油麻地一般人家的小孩,一年四季, 实际上只勉强有两季的衣服:一套单衣, 一套棉衣。 中间没有过渡的衣服, 脱了 棉衣, 就穿单衣,脱了单衣就穿棉衣。 因此, 到了春天, 即使天气已经非常暖和了, 但又因为未能暖得可穿单衣, 只好将冬天的棉袄硬穿在身上, 稍微一折腾, 就大汗淋漓, 满头满脑门子的汗珠。 等坐下来, 静下身子与心,身上就冰凉冰凉的。 再折腾, 又出汗, 循环往复, 等天气又稍暖了一些, 教室里就有一股不好闻的汗酸味。 而到了秋天, 即使天气已经很凉了, 但又因为未凉得可穿棉衣, 只好将单衣硬穿在身上, 缩着身子去抵抗凉意。 那时节, 老师在课堂上讲课, 就见一屋子孩子缩着脖子,露着一张张发乌的小脸。 杜小康却有一年四季的衣服。 冬季过去, 棉袄一脱, 就在衬衫外面, 加一件不薄不厚的绒衣或毛衣, 再穿一件外衣。 若天气又暖和一些了, 就脱掉了外衣。 天气再暖和下去, 就脱掉绒衣或毛衣, 再重新穿上外衣, 直至只穿一件单衣进入夏季……一年四季, 完全可以根据天气的冷暖来增减衣服, 来加以很好地调节。 因此, 一年四季的杜小康, 身体都是很舒服的。 杜小康不会缩头缩脑地被凉意拴住全部的心思。 杜小康身上也没有酸溜溜的汗臭一一杜小康身上, 只有一股很清洁的气味。</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到了严冬, 杜小康的形象就最容易让人记住: 他上学时, 嘴上总戴一个白口罩。 那白口罩很大, 只露出一对睫毛很长的大眼。 远看,他整个的脸, 就是一个大白口罩。 在油麻地小学, 除了温幼菊也戴口罩, 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杜小康的白口罩总是很白。 因为杜小康不只是有一个白口罩。 戴着白口罩, 穿过寒风肆虐的田野, 来到学校时,杜小康看到其他孩子用手捂住随时要呛进寒风的嘴, 就会有一种特别的好感觉。 他往教室走来了, 热气透过口罩, 来到寒冷的空气里, 就变成清淡的蓝雾, 在他眼前飘忽。 而当蓝雾飘到他的睫毛与眉毛上,凝起一颗颗清凉的细小的小水珠时, 他觉得格外的舒服。 进了 教室,他在许多目光注视之下, 摘下了口罩。 说是摘下, 还挂在脖子里, 只是将它塞到了胸前的衣服里。 这时, 他的胸前, 就会有两道交叉的白线。 这在一屋子穿着黑棉袄的孩子中间, 就显得十分健康, 并非常富有光彩。</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关于那个年代…自行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大约是在杜小康上四年级时, 他变得更加与众不同了。 因为, 他有了一辆自行车。 虽然这只不过是一辆旧自行车,但它毕竟是一辆自行车, 并且是一辆很完整的自行车。 当时的油麻地, 几乎没有一辆自行车, 即使油麻地小学的老师, 也没有一个有自行车的。 蒋一轮离家十多里地, 星期六下午也只能是步行回家。 杜小康其实没有必要骑自行车上学。 因为他的家离学校并不远。 但杜小康还是愿意骑自行车来上学。 最初, 他的腿还不够长, 只能把腿伸到车杠下, 将身体跨在车的一侧, 一蹬一蹬地驱动着, 样子很滑稽。 不久, 杜雍和给他将车座放到最矮处, 他本来就比别的孩子高, 骑上去之后, 就可以用脚尖很正常地蹬动它了。 他骑着它, 在田野间的大路上飞驰, 见前面有其他孩子, 就将车铃按得叮铃铃一路响。 孩子们回头一看, 就闪到一边。胆小怕轧的, 就赶紧跳到地里。 他骑着车, 呼啦一声过去了, 那几个孩子就会瞰瞰叫着, 一路在后面追赶。 追赶了一阵, 终于没有力气了,只好上气不接下气地朝越来越远的杜小康和他的自行车看, 都在心里想: 让我骑一会, 多好! 杜小康把车骑进校园时, 不管有人没人, 照例要按一串铃声。 这时, 就会有无数的脑袋一律转过来望他骑车风一般荡过花园。 他下了车, 将它歪靠在离教室不远的一棵大树上, 然后咔嗒一声将车锁上了。 孩子们都想骑一骑它, 但他一个也不答应。 唯一能借用一下这辆自行车的, 也只有蒋一轮一人。 因为他是老师。 杜小康的成绩还特别好, 除了纸月可以跟他比, 谁也比不过他。因此, 杜小康一直当班长。</p><p class="ql-block"> 桑桑这个人,有时丢掉骨气也很容易。</p><p class="ql-block"> 桑桑像所有孩子一样,对自行车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迷恋。桑桑的舅舅有一辆自行车。每次,舅舅骑车来他家时,他总要央求舅舅将自行车给他。起初,他只是推着它,就觉得非常过瘾。他把自行车推来又推去,直推得大汗淋漓。后来,就学着用一只脚踩住一只脚蹬,用另一只脚去蹬地面,让车往前溜。总有摔倒跌破皮的时候,但桑桑一边流着血咬着牙,一边仍然无休止地蹬下去。当他能连蹬几脚,然后将脚收住,让自行车滑行下去十几米远时,桑桑的快意就难以言表了。自行车之所以让那些还未骑它或刚刚骑它的人那样着迷,大概是因为人企望有一种,或者说终于有了一种飞翔的感觉。自行车让孩子眼馋,让孩子爱不释手,甚至能让孩子卑躬屈膝地求别人将他的自行车给他骑上一圈,大概就在于它部分地实现了人的飞翔幻想。</p><p class="ql-block">而自行车让人觉得最丢不下的时候,是这个人将会骑又不太会骑的时候。</p><p class="ql-block">桑桑就正处在这个时候。但桑桑无法去满足那种欲望。因为桑桑家没有自行车。桑桑的舅舅也很难得来桑桑家一趟。桑桑只有跑到大路上去,等别人骑自行车过来,然后用一对发亮的眼睛看着,咽着唾沫。有个人将车临时停在路边,到坡下去拉屎。桑桑居然敢冲上去,推起人家的自行车就蹬。那人屎没拉尽,一边系裤子,一边追过来,夺过自行车后,踢了桑桑一脚,把桑桑踢滚到了路边的稻田里。桑桑抹了一把泥水,爬上来,眼馋地看着那人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骑走了,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p><p class="ql-block">现在,桑桑身边的杜小康就有自行车。</p><p class="ql-block">但杜小康的自行车谁也碰不得——包括桑桑在内。桑桑只能在一旁悄悄地看一眼那辆被杜小康擦得很亮的自行车。看一眼,就走。桑桑不愿让杜小康知道他馋自行车。桑桑在杜小康面前必须作出一种对他的自行车并不在意的样子。</p><p class="ql-block">但杜小康知道,所有的孩子,都想玩自行车,桑桑也不例外。</p><p class="ql-block">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在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杜小康骑车穿过花园时,遇见了桑桑,双手一捏闸,就把车停下了:“你想骑车吗?”</p><p class="ql-block">桑桑呆住了,竟不知道如何回答。</p><p class="ql-block">“明天上午,我在村子后面的打麦场上等你,那里的空地特别大。”杜小康说完,骑车走了。</p><p class="ql-block">桑桑的心都快颤抖了。他掉头望着杜小康远去的背景,冰消雪融,竟在一瞬间就将以前一切让他不愉快的事情统统丢在了九霄云外。</p><p class="ql-block">这就是桑桑。</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一早,桑桑就去了打麦场。他坐在石磙上,望着村子通往打麦场的路。有一阵,桑桑怀疑这是杜小康在拿他开心。但想骑车的欲望支撑着他坐在了石磙上。</p><p class="ql-block">杜小康骑着车出现了。他迎着初升的太阳骑了过来。</p><p class="ql-block">桑桑觉得杜小康骑车的样子确实十分帅气。</p><p class="ql-block">杜小康将车交给了桑桑:“你自己先蹬吧。”他爬到一个大草垛顶上,然后望着下面的桑桑,很耐心地指点着:“身子靠住车杠,靠住车杠,别害怕,这样车子反而不会倒下……”</p><p class="ql-block">桑桑忽然觉得杜小康这人挺好的,一边答应着,一边照杜小康的指点,在场地上全神贯注地蹬着。</p><p class="ql-block">这真是练车的好地方,到处是草垛,桑桑稳不住车把了,那草垛仿佛有吸引力一般,将他吸引过去,他就会连车斜靠到它松软的身上。桑桑还可以绕着其中一个草垛练转圆圈,也可以在它们中间左拐弯右拐弯地练习灵活多变。桑桑居然可以不停顿地享有这辆自行车。杜小康十分大方,毫不在乎桑桑已无数次地将他的自行车摔倒在地。桑桑很感过意不去,几次将车抚在手中,仰望着草垛顶上的杜小康。但杜小康却冲着他说:“练车不能停下来!”</p><p class="ql-block">当桑桑骑着车在草垛间很自由地滚动时,他确实有一种马上就要像他的鸽子飞入天空时的感觉。</p><p class="ql-block">在离开打麦场时,杜小康骑车,桑桑居然坐在了后座上。奇怪,他们俨然成了一对好朋友!</p><p class="ql-block">……(摘自曹文轩的《草房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