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

曹玉莲

姥爷

曹玉莲

每年的春天，姥爷都要来我家住几天，一来是看看女儿一家，二来是帮助女儿干点农活。妈妈是姥爷的大女儿，自小聪明好学。可不幸的是姥姥身体不好，家里需要有人照顾她，于是姥爷决定，大女儿不能上学了，要在家里照顾自己的妈妈。就这样，我妈妈辍学在家照顾她的妈妈。为此，妈妈在我们长大后，多次回忆自己的童年，对姥爷有一些抱怨。因为妈妈是非常聪明的人，尤其是记忆力特强。多少年的事，她都能清楚记得，表达能力极强，叙述事情抑扬顿挫，非常吸引人。以至于后来，她在邻居中享有极好的人缘。妈妈常说，要是小时候能读书，肯定能有一番作为。当然“一番作为”这个词是我说的。妈妈说的是“肯定能出息”。

爸爸一直在学校里工作，农活是一点都不会干。在我的印象中，爸爸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干，家里的活计多是妈妈带着我们干。妈妈的能干也是出名的，而且也善于调动她几个子女的积极性，培养了我们劳动的能力，每一个孩子都能在家里发挥作用，大孩子大作用，小孩子小作用。但是爸爸不会干农活，妈妈挑大梁，还是不合适。这些，姥爷看在眼里，他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家里的位置和负担。每年的春天，只要姥爷和大舅将他们自己的园子侍候好后，一定会抽出时间来我家，帮助我们种园子。我家的园子很大，足有近一亩地吧。园子后院还有一块自留地，红高粱年年都长在那块地上。

姥爷的眼睛敏锐，不用妈妈说，他自己到院子里一看，就知道哪里应该整理，他自己就会找工具。经常是我们放学回家，就能看到姥爷在园子里忙碌的身影。打垄、刨茬子、割杆、栽苗等等。我那时还小，心里总觉得奇怪，姥爷对我家的园子怎么那么熟悉呢？仿佛是自己的家一样，规划、侍弄条条是道。后来长大了我知道了，这是姥爷一辈子务农获得的经验。姥爷是一个标本式的农民，在田地里耕种了一辈子，侍弄侍弄园子，对姥爷而言就是小菜一碟。那时的我们都很小，哥哥姐姐大了，能干活。而我对于干活很是畏惧，后来听老姨说我小的时候一干活就哭，鼻涕都哭出来。听老姨这样说的时候，我也很惭愧，可是，我那时也就上小学三四年级，10岁左右，能干什么活呢？不过是记忆中我确实是经常在家里劳动。正因为如此，那时我经常盼着姥爷来，因为姥爷来了，一人顶我们几个，姥爷干一天的活，够我们干几天了。

后来，我们都陆续长大，纷纷走出了家门，离开农村到城镇工作。再后来，我们都有了孩子。记得一年的春天，我利用礼拜天带着儿子回家看望父母，在路上就看到一个穿黑色衣服的身影在我家西侧的沟子边上砍树枝子。这些柳树都是妈妈带着我们一起种下的，将柳树条埋在土里，就能发芽长大，这是插条繁殖的方法。记得那时妈妈特意强调我们埋树条的时候要记得芽朝上，否则柳树不能成活。等着柳树长大了，就将树枝砍下做烧柴。这个活一般是哥哥干，我是负责往院子里拽树枝的。

此时这个身影孤单地、奋力地挥舞着斧子，在他的身后，一堆一堆的树枝子整齐的躺在地上，树皮已经泛绿，正等待抽芽的时候，就被这个人给腰斩了。我急急走进家，告诉妈妈，有人偷砍咱家的树枝，快去制止吧。妈妈说，那是你姥爷吧，上午到咱家，吃过饭后就说出去看看，这不都挺长时间了，我猜到了他去沟边砍树了，还是女儿了解父亲。我带着儿子走出家门，到沟边，咔咔声中，一根根铁锹把粗细的树枝栽倒在姥爷的斧头下，露出白刷刷的树茬，这些树茬在今年的春天会发出新芽，到了来年的春天就又可以砍一茬。姥爷抬头看到我们娘俩，帽遮下面渗出汗水的脸上露出笑容。于是我又做起了小时候的工作，拽树枝回家，儿子也和我一起拽。

姥爷很英武，庄稼院的活计样样精通，还当过生产队的队长。他和姥姥一生共育四个子女，两个女儿、两个儿子，在孩子面前，姥爷有绝对的威严。姥姥相比一般女人是有福气的，因为姥姥美丽，姥爷很宠爱她。听妈妈说，姥姥一辈子也没到井沿（自己打的水井）打过水，意思是一辈子不曾做过力气活。那这些活都是谁做呢？肯定是姥爷和他渐渐长大的孩子做的。姥姥的手极软，正所谓手如棉福无边啊。姥姥和姥爷不一样，姥爷总是在劳动，而姥姥总是托着一个半米多长的眼袋吸烟，身体柔软，双腿盘着很好看，一个很端庄的老太太。我的印象中没见过姥姥做任何活计，只记得姥姥经常吃镇痛片，不知道姥姥是什么病。后来听妈妈说，姥姥年轻时就经常有病，后来抽大烟止疼。家里很殷实的日子，被大烟消费去很多。姥姥毕竟是身体不好，早姥爷二十几年离开人世。姥姥去世的时候，我不在现场。

有一次和妈妈说起姥爷，妈妈说，十几年了，你姥爷的衣袋里还揣着你姥姥的假牙呢。姥姥镶了半口牙，一个上牙膛带着一圈假牙，这个我见过的。姥姥来我家时，吃饭后都要洗这个假牙。听妈妈说起这个的时候，我已经是近四十岁的人了。一时感动得眼睛湿润，心里酸酸的、暖暖的。这是恩爱夫妻的典范，这是一种深切的思念和纪念。我常常想，姥爷的外表是很威严的、很严肃的、不苟言笑，却原来有着这样一幅柔肠。一幅假牙就是老婆留在世上的唯一念想，带着这个假牙就如同老伴长相陪伴。我想象着姥爷抚弄假牙的情景，或许无数次他都眼含泪水吧，也或许对着假牙说过很多别人没听到的话语。为这一幅假牙的保存，我对姥爷除了敬爱还有同情。他在姥姥去世后，一个人生活那么久，却不再找老伴，只守候着姥姥的假牙做慰藉。他为此品尝了多少孤独和寂寞，体会了多深的思念和心痛。

姥爷终生都在劳动，就在去世前的五天，还在帮助老舅家收割玉米杆。那时他因为骨折拄着拐杖，老舅和老舅妈都是非常孝顺的，极力阻止他劳动，但是他趁着他们出去的功夫就出去干活，等被发现时，已经晚了，于是被强行回屋休息。记忆中姥爷不吃药和打针，只有一次因为前列腺病住一回医院。劳动给姥爷带来了健康，享高寿八十九岁，并且走得安详没有痛苦。这是上苍在眷顾他老人家，他的善良、勤劳、忠贞，感动了天地，让他一生不受病痛折磨。

姥爷去世前几年，我们经常去老舅家看望他，给他照相作纪念。每当照相时，他都很有精神，面带微笑端坐，等着我们记录他的形象。

我家的园子里，布满了姥爷的脚印，我们的记忆中，攒存了很多姥爷劳作的身影。这是姥爷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值得我们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