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杨铁匠一家

大寇

作者：刘大仁

一九五八年，库车河发洪水，库车县城/被大水淹没毁坏严重，此后在城东侧三公里建了库车新城，此后库车县所有政府机关与大部分企业都搬到了新城，老城留下了外贸局，榨油工厂，粮站和以维吾尔语教学的维族第一中学。库车的汉语小学“库车第四小学”与在四小基础上发展出来汉语中学“库车第二中学”虽然发大水前在名义上已经分成两所学校，人员与管理依然在一起。这两所库车城唯有的汉语学校搬到新城后顺势分开，但它们校园仍然连在一起，都在库车法院和公安局院子的背面，县委与公安局只一墙之隔。

第四小学与第二中学老师基本全住在县委大院对面的一片居民区里，我们一家与四小二中的许多老师在那里做了多年的邻居。到六十年代全国大饥荒河南安徽四川三个省大量饿死人。特别是河南许多村庄的人悉数饿死成为无人村，还有许多人为了保命逃亡到新疆来谋生。我们那片居民区在那几年因此迁入了十几家河南难民一。其中一家就是我的邻居杨铁匠一家。

河南大饥荒蔓延时杨家母亲的丈夫饿死了，杨妈眼见在全家人活不下去，就带着一女三儿向新疆逃。逃到半路上他们饿的走不动眼看全家就要灭亡，遇到邻村一位近三十岁的老单身小伙见他们可怜，就在吃住上救了他们一把。杨妈非常感谢他，又看这男人虽然瘦而矮小却精悍有力，便求他说“你带着我们一家去新疆吧，我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那男子细看杨妈尚有姿色，但带着四个孩子负担太重，不肯。杨妈于是说“如果你带我们走，除了我嫁给你外我这十一岁的女儿长大也跟你作老婆，我母女俩伺候你一辈子”。那男子看这半大小姑娘眉清目秀不由得动了心，回答说“我只要你们母女俩，不要你的儿子”。杨母又提议说”两个大儿子到新疆后就我们就让他们自己去谋生不再麻烦你，但这小儿自己活不下去，让我们带着他一起嫁给你。他这样小会认你为父，一辈子都会是你的亲儿子“。那男子考虑一番后同意了。于是他们两家并作一家，一起从河南颠沛流离，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逃到新疆又来到库车，几经周折落下了脚。此时两位个大儿被杨母含泪赶着出门自己谋生，两口子则几经搬迁最后带着一对儿女定居在我们那片居民区。

那男子姓杨，在家乡学过打铁，到了库车这边正好建筑工程队需要铁匠。于是他依然打铁，人称杨铁匠。俩儿女都跟他改了姓，女儿叫杨秀珍，儿子叫杨新建。杨铁匠有了一份工作和可靠的收入，一家四口的生活终于安定了下来。

杨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从小在家乡乡下干惯了活，人及其勤劳而贤惠，里里外外一把手。他们在街上南瓜大量上市便宜时买来做河南包子，蒸出一笼笼热腾腾的味美而甜，全家吃得非常开心。杨妈用手缝制出一副副鞋袜全家四人都穿得温暖，全家由此衣食都有，过上了稳定的生活。几年后杨妈又陆续给杨铁匠生了俩女儿和一个小儿，分别起名小玲，秀荣和建新。杨秀珍到十四五岁长得明眸皓齿，脸白颊红，于是杨铁匠开始依照当年的约定晚上时而也睡在她被窝里，尽管白天她依然亲切地叫他爹，而外人也根本看不出这一家有什么不正常。

当时库车幼儿园系统管理不善，幼儿园时关时开，我们这些老师的儿女父母亲除了每天上班外夜里还经常没完没了地开各种政治运动的会议，学前小孩的照顾成为老师们的大问题。邻居中的孟宪珍佟玉蝉老师两口子数年中都把一对小儿女孟庆华孟疆华托放在杨家，请杨妈做保姆照顾俩儿女，每天照看八九个小时外中饭也在杨家吃。在我五岁时幼儿园突然关闭，我妈无奈之余也找到杨家请他帮忙。杨妈为人慈爱友善，也就答应了。因此我小时在杨家托放了半年多。杨妈待小孩非常好，我们吃了不少他家美味的南瓜包子和汤面条，也跟着杨妈学了不少河南乡下的顺口溜。到我读书后我与杨新建是多年的玩伴，所以对他们一家入我都非常熟悉而亲切。

几年后文革突然启动，住在我们居民区的那些家河南农民邻居趁社会陷入瘫痪而居民区又无人管理，就重新拾起在老家的老本领，先后在居民区人行道宽敞处和不远处的高墩空地上每家修建了猪圈，热火朝天地养起猪来。杨家也先后建了两个猪圈养了五六头猪，杨新建从十一岁起春夏秋三季每天四处奋力拔草，并且带着着我们邻居一帮小孩跟着他一起拔。他把拔猪草对我们说成是场有趣的游戏，边拔草玩边教我们辨认不同的好草与坏草。养猪的草主要有灰灰菜和马什菜，而这两种野草在库车城附近农村的大片包谷地中非常多，拔起来也很容易。于是我们对拔草感到新鲜而有趣，拔了草回到杨家后，对我一直和善的杨母常夸奖我们几声。杨母每天把青草与从榨油场卖来的棉籽榨油后余下的油渣混在一起煮出一锅锅热气腾腾的猪食喂猪。从此杨家成天飘荡着包子味和猪食味，全家忙得热火朝天。我经常跟着杨新建在堆在杨家住宅内墙角的棉籽油渣中选成色好的坐零食吃，感到很香。夏季天热时在中午我还多次跟着杨新建躺在他家的猪圈里玩。杨家拔草养猪却使得我的生活中多了许多新奇有趣得内容，实在是一项意外的收获。而杨家在杨铁匠一份收入之外又有了一份卖猪的收入，生活也改善一些。

杨秀珍到十六岁时因为形象好人甜美，一九六四年被库车第一座新建的正规饭店“杏花村饭店”招去作服务员。她年轻活泼又有了一份收入，经常打扮的挺漂亮，闲时常见她与我大姐等一帮大女孩跳皮筋玩游戏，很是欢乐开心。我们邻居大小孩子一起玩时我数度看到杨铁匠下班回来，杨秀珍边玩边亲切地用河南腔叫他”爹”，而杨铁匠则一声不吭，看女儿一下后板着脸走回家去。杨铁匠性格内向，在家中和外边都不大说话，而杨母与杨秀珍热情话多。

杨新建从小大胆野性足，打架欺负人是常事，我们这些小一些的孩子从小都受过他多次欺负。他也侠肝义胆的一面，越到后来这特征就越突出，而不再怎么欺负人。他爬树吃桑子艺高胆大，也因为胆子过大多次从树上掉下来，却从没摔出啥毛病。有次我们那片一些小孩正在我家门前大榆树下玩，突然间几个人把昏迷不醒杨新建抬了过来，说他刚从很高的桑树上掉下来摔了。我们从未见人摔得这样严重，围着他看却一筹莫展。恰好这时邻居二中老师严子江的妈妈上厕所路过这里，她见此情景附身仔细看了一会仰躺在地上昏迷的杨新建，然后威严地对我们这群小孩说”拿个缸子来“。我立刻回家取来个喝水的小缸子，严奶奶端着缸子对着我们这群小男孩说 ”谁有尿，尿在缸子里面，他喝下去就好了“。我们听了非常意外，没想到尿也能治病，大家笑嘻嘻地轮流拿过缸子往里边尿。这正是六月初天气热得大家都没多少尿，缸子在几个人手里传了一圈也才积累了不到半缸子。严奶奶拿过那尿缸子，把昏迷的杨新建嘴掰开，缓缓倒着缸子中的尿给他喝，杨新建居然张嘴勉强喝了一些。过了五六分钟后杨新建缓缓睁开了眼，看着我们都俯视着他好像很意外，过了两分钟他虚弱地咧开嘴笑了。大家一阵欢呼，估计他没事了。果然他此后依然是啥毛病也没有。许多年后我偶尔在书上读到男童尿在中医里是治跌打损伤的一味药。于是回想起这件往事，才明白严奶奶懂些中医，她那天用这方子救了杨新建。

小时候我们那带小孩晚上玩得最多的是捉迷藏。库车当时没电，夜里伸手不见五指，一个人藏起来非常难找，玩着也就格外有趣。有天晚上我们二十几个人按照惯例分作两拨人玩捉迷藏，该我们这拨人藏对方找时，我努力爬到一棵小榆树上伏在树顶一动不动。过了一会找我们的那拨人中有个小孩沿着我藏身的树爬上来摸索着找人。我感到他就要爬上来时悄悄爬到树梢边上，拉着几个树枝向地面溜下去。不料在黑暗中我有一把没抓牢，扑通一声掉下了树。树下面巧好有个打土砖挖的坑，我仰面落地时屁股落在坑外边，腰落在坑的边沿，而腰以上都悬在坑上使得腰猛地折了一下。这样我扑通落体仰躺在地上，突然发现自己不能喘气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不由一阵惊慌。树上捉我的小孩发现有人落下树，追过来却发现我痛苦地躺在地上说不出话来，立刻大声招呼叫大家过来照看。杨新建赶过来后趴在旁边的地上仔细看下我，见我张眼摇手却说不出话来，便对大家说”别动他别动他，让他休息下慢慢就好了“，然后他不停地拉着我的胳膊和腿慢慢运动。其他几人则一直围着我看。这样过了一会我逐步能喘气，然后慢慢能说话了。杨新建让我躺了很久后拉我慢慢坐起来，教我动胳膊动腿动腰和脖子，看是否哪里受伤了。好在我哪里都没受伤，因为我掉下来的树枝并不高，只是落地时腰被卡了一下一时不能喘气。于是大家放心地又继续玩。杨新建对摔伤如此老练而内行，我想他一定多次从树上掉下来，练就了不少这方面的知识与本事。

又过了三四年杨秀珍出落成一位活泼美丽的姑娘。在杏花村饭店接触人多，所以不时有人追求。这样久了她自己也怀着一份希望，想自己有了心上人，到结婚就能结束与杨铁匠那层关系。于是她在陆续接触了一些人，在其中左挑右检，最后相中了其中一个后，回家告诉她父母她有对象了想带回家给父母看。不料杨铁匠坚决不同意，说“我们当年早就约定了你这辈子属于我，你怎能又去谈对象嫁人？”。杨母虽然爱着女儿，但此时却只能依着丈夫的意思，因为一来这是她自己当年提出后双方约定的事；二来这些年来杨铁匠救了她和她的四个儿女，此后对她全家人一直都很好，如今也是家中的经济台柱。杨秀珍听了如同当头一棒，感到非常颓丧伤心，却也万般无奈，只得很下心对她倾心的那位小伙说”我父母不同意，我俩不合适“，与他断了关系。

这样日子继续一天天平静地向前走，又过了两三年一位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年轻男子爱上了杨秀珍。杨秀珍这时已有二十几岁，自感年纪已经不轻，见这男子如此出色也很爱他，感到这是她人生难得的机会。她俩多次约会后感情日深，直到山盟海誓。那男子满心喜欢地地开始安排二人的结婚，杨秀珍心中既甜蜜又绝望，有一天实在痛苦难忍，哭着把自己与养父杨铁匠的关系告诉了他，说自己被养父霸占着不能嫁人。那男子如听晴天霹雳，吃惊与愤怒交集于胸，一气之下去公安局告了杨铁匠。公安局找哭成泪人的杨秀珍确认此事后，立刻派几个警察到杨家捉走了杨铁匠。此后经过一番调查审讯，杨妈和杨秀珍都被传唤到法庭上说明实情，对此她们很为难与惧怕，但最终都据实说了事情的整个过程。杨铁匠骇人听闻的的丑行得以坐实后，被判十年监禁徒刑。杨母因为是这层暧昧不伦关系的安排与支持人也被判了三年徒刑，但检察院考虑杨家中有四个小孩子需要她养育照顾，特地判杨母的监禁在监外执法，也就是说让她以带罪之身在家里服刑生活，以便于照料她的四个可怜的小儿女。

杨母内心非常痛苦而内疚，丈夫入狱受重罚很大程度上是她的过错；是她害了丈夫也害了女儿，两位她挚爱的亲人。但那是她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为里救全家而不得不做的安排，她当时实在没办法，根本没其它选择。当年杨铁匠救了她和所有的孩子，到库车后这些年杨铁匠也养活着她和她的孩子，对他们都好，一直是个好父亲与丈夫。她不恨他，只能恨自己，只怨命运当年把她送到那样一个彻底无助局面。而残酷的命运如今又把她丈夫送进的监狱受长达十年的牢狱之苦，她女儿的幸福也一再遭受耽搁与打击，这让她心肝寸断，难过不已。这些天极度的痛苦内疚日夜熬煎着杨母，于是在遇到非常熟悉又富有同情心的佟玉蝉老师问讯她时，她忍不住把这一切都含泪倾诉给了佟老师。佟老师听得目瞪口呆叹息不已，却也只能说些安慰她的话。过几些佟玉蝉把杨家这段离奇悲惨的故事讲给了她的第一聊天话友我妈妈。我妈听了也震惊不已，星期天在晚饭饭桌上给我们全家讲了这段悲惨的故事。

杨铁匠的收入是杨家主要经济来源，他入狱杨家突然没了每月的收入活不下去。杨母这时又一次表现出非凡的坚韧与勇气。她买了一头驴和一个胶皮轮驴车，每天风尘仆仆地从新城砖窑给建筑工程队拉砖头，赚点建材运输费养活全家。读初二的杨新建也被迫从二中辞学，跟着他妈每天给驴车装砖卸砖，然后和他妈一起坐在驴车上跑漫长的距离拉砖。这段时间我多次在路上遇到杨家母子土头灰脸风尘仆仆地赶着驴车跑。当时这种由女人和少年赶车运货在库车只有他们一家。他们是这被生活逼得没办法，只能这样以力气谋生，母子二人干起着应该由成年男人坐的辛苦营生。当然他们还有些存款买得起这驴与部车也是他们能这样做的应该原因，这比纯粹做小工出力气赚钱多些，否则他们根本就没法养活自己和家里三位杨新建的小弟妹。

杨铁匠入狱前几年，被赶走的杨母两位大儿子中小一点那位到库车杨家住过两段时间，估计是来探望自己的妈妈和姐姐，看来杨铁匠也容许了这事。杨新建比我大一岁，杨新建那位叫”仲毅“的哥哥比他大两岁。我们见杨新建突然来了一位随和而羞涩的哥哥挺好奇，那段时间也常和他一起玩。

杨秀珍的男朋友告倒了杨铁匠后却嫌杨秀珍被她养父霸占这样久，不愿娶她自己离开她走了。杨秀珍非常伤心却也没有办法。不久从公安局传来惊人消息，说杨铁匠从库车六区劳改农场监狱中逃了出来，正在奔向库车，并且宣称杨秀珍背弃了当初的约定又害他入狱，他要杀死杨秀珍。杨家母女惊恐万分，把杨秀珍藏在强壮的河南老乡李金海家中不敢出门。几天之后又传来进一步的消息，说杨铁匠在追捕中与警察对打被枪击身亡。杨家母子听到这消息悲痛欲绝，连着许多天都没出门拉砖。家中的父亲就这样没了，团聚之日从此永无希望，这多么让人伤心。而家中还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小孩，谁来带大他们呢？

不久杨秀珍又找了一个和田人谈对象，这次无养父做障碍他们很快谈定了婚事，然后一同去和田男方家办理婚事。杨妈总算有了件开心事，为女儿做了最好的准备，然后把受尽苦难的女儿高高兴兴送上了路。到和田几天后男方妈妈注意到杨秀珍的肚子有点大，不由得有点怀疑。反复查验后他们发现杨秀珍居然有五个月的身妊。那男人认识杨秀珍也不过两个来月，所以他们确定这胎儿肯定不是他的。男方父母大怒，说你嫁到我家来却怀着来历不明的孩子，要杨秀珍立刻打掉孩子再结婚，否则这婚事就作罢。

这还是文革早期，全国到处一片混乱，医院里也同样混乱。当时的医疗技术水平也比现在差不知多少，打掉五个月的孩子医生说非常危险怕出人命。杨秀珍不想冒这危险，但男方家里不依不饶，万般无奈下杨秀珍只能去医院做着违反自己心意的事。打胎后杨秀珍真得大出血，很快死在了病床上，这时她还不到二十五岁。

杨秀珍死的消息传到库车，杨母和她的弟弟妹妹彻底崩溃了。杨家十几年前九死一生从河南的饥饿中逃出来，到库车刚吃了些热气腾腾的南瓜包子，过了几年安稳生活，突然之间与全家生死与共的爸爸和姐姐就都惨死了。杨妈和杨新建痛不欲生，再也无心搬砖赶车。他们在家中静静地度过几周极度伤心日子后，决定永远离开库车这个伤心之地。于是他们悄悄地变卖掉了毛驴和和驴车，把带不动的家产送给了河南老乡，然后悄无声息地搬走了。据人说他们去了库尔勒，也许是去与他家那两位大儿子会合。

杨家搬走后约两年杨新建还回过我们那片居民区一次。在一九七二年我上高中那年的晚秋的一天，我们几个大男孩正在我家门前的大榆树下一起谈玩着什么，突然听到有小孩大声喊”新建回来了“。我们转头朝着喊声处望过去，不久见杨新建自县委方向向我们走来，后面跟了十来个兴高采烈的小萝卜头。杨新建走到我们这些当年与他玩了多年的大孩子面前，看着我们一言不发，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他这两年个头好像完全没长高，已比我低了半个头。我们围着他七嘴八舌地热切问他现在住哪里，从哪里来。杨新建依然不说话，眼看着我们这些大大小小的老邻居孩子对他如此关切热情，突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过一会杨新建擦去了眼泪慢慢站起来后,依然一句话不说，停了一会又恋恋不舍地挥手与我们告别，慢慢地走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杨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