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思再忆]《至今尚未吐真情 》

天高云淡7491426

　　在我的书房里，至今还珍藏着一支口琴。镌刻着敦煌飞天的不锈钢护板，依然铮亮如新，四十八孔琴格，泛着淡淡的嫩绿。每当我擦拭口琴时，你那修长的身材，文静的举止，浅浅的微笑，就浮现在脑海里。每当奏起《榕树下》那悠扬缠绵的旋律时，便勾起了那段刻骨铭心的回忆。

那是一九七三年，我刚满十七岁，高中毕业回乡插队，随后在一所中学教书。记得是七四年春季开学筹备会上，校长说小学部新增了一名民办老师，嘱我到知青点接你。

第二天一早，我匆匆忙忙赶到了知青点。只见知青们提着行李，正站在知青点的大门前等候。我腼腆地做了自我介绍，谁料到少男少女们闹起了恶作剧，非得让我猜一猜，谁是今天要接走的人。平素与知青们也有些过往，但是我还真的不认识你。那天，是聪慧的你莞尔一笑，帮我解了围，让我从人群中认出了你。此时，也种下一颗小小的种子。于是，一行人嘻嘻哈哈的来到了学校，安排好房间，安放好行李，总算是完成了迎新的差事。

　　学校在一座清末明初的老祠堂里。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徽派建筑，花岗岩台阶，汉白玉正门，飞檐下方，天井周边，镶嵌着镂空砖雕和水墨画。一进三重的官厅，回廊的房间格局，透雕的木屏风，青石的月亮门，青砖黛瓦间，透着名门旺族独有的书香墨气。

　　从此，你我相濡以沫，同吃一锅饭，开始了教书的生涯。当时，我在中学部任教导主任，教授初中一年级的语文课程。你初来乍到，就接手小学部一个班级的语文，我似乎觉察到了你的压力。第一次独处，那是教你备课编写语文教案。随后，我又专门为你准备了一堂语文教学示范课。为了这堂示范课，我暗地里下足功夫，数易其稿，准备了一份十分满意的教案。也不知为什么，还是担心出现不该有的失误。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讲授的是一篇记叙文叫《赶路》。从朗诵课文、生字注音、生词解释、段落大意，到归纳中心思想和写作赏析，气氛活跃，师生互动，不知不觉地融入了文学作品。记得这个期末，你就在全区优秀公开课评选时，获得了语文优秀示范课的殊荣。我在暗暗地为你高兴，也第一次读懂了都市女孩的聪颖。

寒来暑往，青葱岁月，乡村教师的生活十分清贫，却留下了许许多多的美好回忆。曾记得，我们一起探讨教学方法，分享教学经验体会，一起在冬日暖阳下批改学生的作业，一起参加暑期集训函授。阳春三月，一起采摘新茶，盛夏酷暑，一起参加“双抢”劳动。业余时间，我们在一起打球，一起聊天，一起读雪莱、歌德、雨果、鲁迅的作品，一起憧憬未来……。

一年一度，每逢你回江城休假的那段时间，总觉得过得特别慢，那种如隔三秋的惆怅，便悄悄的爬上心头。朝朝暮暮，竹马青梅般青纯，滋润着彼此的心田，你悄悄走进了我的心灵，也成为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在业余时间里，我们一起复习功课，期待着有一天能圆一个大学梦。上大学是成了这一代人的奢望。现实中推荐上大学这道铁门槛，无情地横在我们的面前。面对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我萌生了入伍寻出路的念头。一九七五年下学期末，应班级学生之约，我讲了最后一节语文课，记得讲授的是毛主席发表的新词《重上井岗山》。下课时，同学们齐刷刷站了起来，用最热烈的掌声与我话别。顿时，我含泪强作欢颜与他们话别，真的舍不得离开这群渴求知识的孩子们。投笔从戎也许才是回乡知青的唯一出路。

记得你苦口婆心地劝导我不要走，一起坚守，等待春暖花开的日子。正是这一年，你选择了正确的坚守，我却选择了错误的离开。当我一身戎装，与师生们话别时，我低下了头，纵有千般不舍，终归熬不过漫长的等待，理想一次又一次的幻灭，耗尽了我最后那点自信和勇气。直至多年以后，是当年的同事告诉我，那天你偷偷地哭了，哭的非常伤心。也许，是我当年执意逃离的那个决定伤害了你。

大西北的边防部队，恶劣的自然环境，严格的军事训练，严明的部队纪律，单调的军人生活，真的难以适应，我非常的想家。于是，就给学校的同事们写了封信，诉说着现实生活的骨感。二十天后，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分别收到了你和校长的回信。在给你的回信中，我诉说了对家乡的眷恋，诉说了直线加方块的泛味，诉说了对亲人和朋友的思念。独在异乡，关山万重。这才懂得你告别亲人插队下乡的苦衷。两样分别一样情。是你用一个女孩子下乡插队、远离父母、独立生活的经历激励我。是你告诫我，生活中没有迈不过去的坎，翻不过去的山。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是你这位从城市到山区插队的文弱姑娘，令我自愧不如，也使我懂得了男儿当用坚韧与毅力去挑战生活。

一样的境地，一样的思乡，还是你懂我。也不知你几经周折，买到了一支口琴，千里迢迢寄给我。当我收到这份珍贵的礼物时，这份感动唯有我的心说得清楚。从此，悠扬的琴声，化解了几多的乡愁与寂寞。卫生兵新训开始后，你亲自安排远在江城的弟弟，给我挑选了急需的医学书籍，寄来了《人体解剖学图谱》和《心脏听诊》教材。当我翻开扉页时，就惦量出书中蕴藏的那份关爱与期待，也读懂了你那颗温柔细膩的心。

　　一九七七年底，全国恢复了高考。你如期参加了全国高考。第一时间里，接到了你被江城某高校录取的喜讯，我打心眼里为你高兴。记得你也流露出心存的顾虑，担心“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分配政策。我急忙给你发了封航空信，谈了自已的看法。能上大学就是上苍的眷顾，未来一定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于是，你如愿回到了江城。其实，在规劝你的时候，我的内心有多失落，既期待你的人生繁花似锦，又担心茫茫人海中再也见不到你。

当我眼巴巴地看着你，走进了樱花如雪的大学校园时，也默默告诫自己，知识一定能改变命运，加信努力肯定会有回报。我利用业余时，系统地复习了初高中语数外理化生课程，终于如愿跨进了部队医学院校。接下来的数年时间里，繁重的学习任务，彼此几乎顾不上通信来往。记得还是你在省媒实习期间，主动地给我写了封信。我草草看了一下来信，还闹出了一个笑话，误读为你已被分配到省媒上班，便写下了通篇的祝福。同时，也流露出毕业后，必须归队的无奈与失落。随后，你在回信中，第一次委婉地指出我的粗心大意，当时，我也陷入深深的自责，最不应该用漫不经心怠慢倾心的知己，于是，便耽搁了很长的时间，不好意思给你回信。

细细的想来，真是年少，不知情为何物。你懂我吗？尽管没有回信，我依然想着你，依然奢望着能再一次收到你的来信，原谅我的粗心大意。在分别的日子里，说来也神奇，只要梦见你，第二天一准就能够收到你的来信。

一九七九年底，毕业实习结束后，我回到了部队。记得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微笑的你。第二天，如愿收到了你的来信。你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媒某单位上班，这是一个令人十分羡慕的平台。回归繁华的都市，拥有体面的工作，我由衷地为你高兴。此时，我的心绪，也许你猜不到。人在部队，尽管提干了，依然是一叶飘萍，何时转业，何处安身立命？未卜谁知？我也清醒意识到不同命运安排，正在悄悄的拉大距离。

此时，真的非常想和你说说知心话。我决定回乡休假。下了火车，进了江城，我在附近的公园里，逗留了一整天。面对繁华的都市，城乡的巨大差异，不同的成长环境，不同的发展空间，我开始犹豫不决，失去见你的勇气。美好的未来，浪漫的生活，应该属于你。我只是一叶飘萍。在高耸的省媒大楼前，我徘徊了很久很久。几次拿起传达室的电话，最终还是放下了。其实，我的想法很纯朴，只想见到你，亲口说一声谢谢你，只想倾诉心中对你的仰慕……。可是，我担心一个管不住心的不速之客，会打扰你平静的生活。于是，我做出决断，把思念埋进心底。当我转身离开时，在传达室值班的那位小战友提醒我：首长，您的玫瑰花！我微笑着说，送给你吧，你就是那最可爱的人！

一怀愁绪，几多惆怅。离开江城，形单影只，回到了阔别四载的家。在探亲的日子里，妹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事，问我在江城见过你吗？问我为什么不主动看你？我只能淡淡地敷衍，并没有解释重重的心事，心乱了，说什么呢？就连自已也说不清。

归队后，又最后一次收到你的来信。你说是用值班的时间，偷偷地为我写信。这封信中，你回望了两年的教书生涯，数载的书来信往，你第一次称我志同道合的同事，你第一次指出我不该自尊心太强。一遍又一遍地读着你的信，只觉得心沉甸甸的。也许我真的应该去看你，也许应该约你去咖啡厅，品一杯醇香咖啡，叙叙心事，好好地读读心……。一切美好应该珍惜，一切美好都不容错过。我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也是这封信，留下了许多的遗憾。此后，我只能把要说的话，写在那本粉红色的日记里。

　　一九九零年，我转业回到了地方工作。一次又一次到江城开会出差，每当走进江城，我都会想到生活在江城的你，但是，我始终没有勇气去看你。我始终相信你的生活一定非常幸福，我不能打扰你的生活节奏。

二OO七年九月十二日深夜，我突然接到了你的电话。当我再一次听到你那温柔的声音时，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我急忙询问你在哪里，你说就站在我们机关大院里。顿时，我感到十分羞愧。慌忙赶到楼下，迎接你和随行的家人。方知道，你专程回到了知青点，通过当年的同事，打听到我的工作单位和联系电话后，就连夜赶来看我。两家人其乐融融，谈得十分投缘，直至深夜才送回宾馆休息。第二天，姐夫说你失眠了，我笑而不语。我们一起游览了茶叶公园，总有说不完的话。在午餐的宴席上，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三十一年，谈指一挥间，人成各，今非昨，情依在未相忘。你的纯朴，你的聪慧，你的大度，你是我窃慕的红颜。心有千千结。面对你，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斟了满满一杯酒，举起酒杯，傻傻地对你说：我衷心地谢谢你！

往事绵绵，历历在目，山盟犹在，锦书难托。我只想告诉你，四十多年来，你送我的口琴，我一直带在身边，我一直在精心擦拭，我一直叙心珍藏，是它陪伴我越过天山，走过草原，穿过戈壁，回到故乡。演奏《榕树下》依然是我的最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依然感恩上苍：茫茫人海中有缘遇上了一个你。

（本文图5图6摄影汪金元，其余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