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林郑家老底子的那些事儿

秋水

<p class="ql-block">  1930年的秋天,双林郑义门掌门人,我的曾祖父恕斋老太爷去世了。听说过他辉煌人生的街坊邻居都说:一匹老马让两匹小马给赶走了。那一年是农历庚午年,恕斋老太爷家添了两个孙子,一个是我四爷家的如馨大伯,一个是我父亲,他俩相差不到半岁,和老太爷一样都属马,于是就有了小马赶走老马的说法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曾祖父恕斋老太爷,名讳郑隆厚,是义门郑氏二十六世孙。恕斋老太爷治家颇为严格,一生致力于重振家业,光宗耀祖。他凭借着自己的学识和胆略,在松江县开设店铺,做丝绸生意。经过多年的精心打理,在双林西港口置地,建起了一栋中西合璧的郑家大院,这也算是了却了他老人家多年的心愿。郑家的这番备受双林乡里关注的恢宏壮举和排场,在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看来,也只不过是一个名门望族走向没落过程中的回光返照而已。</p> <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双林郑家祖籍浙江浦江,自南宋建炎年间开始,历经宋、元、明三朝,十五世同居共食达360余年,鼎盛时期约有三千多人同吃一锅饭,和睦相处,孝义治家,多次受到朝廷旌表。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明太祖朱元璋亲赐“江南第一家”,时称义门郑氏,故又名“郑义门”。</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后,有一支郑氏族人在郑义门二十世孙郑尔毂的带领下,从浦江迁徙到了吴兴,并在双林镇安家定居。从那个时候开始,双林镇上就有了一条叫义门弄的弄堂了。</p><p class="ql-block"> 根据郑姓字辈诗“尔若遵祖训,兴隆定可期,修齐能善继,垂裕自咸宜”,“期”字辈的我,是郑义门二十九世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要说恕斋老太爷立志重振家业、光宗耀祖,就绕不过双林义门郑氏心中的痛、恕斋老太爷一生的标杆、他的曾祖父梦白公郑祖琛。</p><p class="ql-block"> 郑祖琛(1784-1851年),字梦白,义门郑氏二十三世孙,后世子孙尊称其为梦白公。梦白公的时代,号称“江南第一家”的总部虽然在金华浦江郑宅镇,但郑氏家族的中心却是在双林。族中事无巨细,大至出仕为官、学子上榜,小至红白喜事、乡邻纠纷均由各地派专人报送双林,这样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十九世纪中期。</p><p class="ql-block"> 如今有据可查的官方史料是这样记述梦白公的:郑祖琛,“嘉庆十年进士,1847年任广西巡抚。咸丰元年(1851年)太平天国起义,其因镇压太平天国不力,被朝廷撤职查办。”民国初年修纂的《双林镇志》则是这样描述的,“独建支祠,篆刻家谱,置义田於戚族之贫乏者,任职九江时,修义学建书院,创同善育婴园,平反疑狱冤案,豁免百姓欠租,升迁离任之时,父老沿鄱阳湖而送者多至四五千。嘉庆十年中进士官至大清太子太傅、任广西巡抚。”</p> <p class="ql-block">  在很早的时候,我就听说了郑家族人关于梦白公与太平天国的故事。说是梦白公在广西为官时,治下金田县衙抓了正在聚众传教的拜上帝会头目洪秀全等人,知县感觉事态比较严重,不敢怠慢,遂将案件上报交由巡抚衙门审查处理。郑巡抚细细审阅案卷后,认为这只是一桩宗教传教活动的案子,而且拜上帝会的创建、传教亦经过合法报批,而且经审查也没有发现洪秀全等人犯有其他罪案。加之梦白公一生笃信佛教、和善为怀,处事断案心慈手软,于是将洪秀全等人全部判了无罪释放。想不到郑巡抚这个仁慈之举无疑是纵虎归山,不久洪秀全就在广西金田起兵造反。巡抚大人则被朝廷降罪革职,遣返原籍吴兴双林,不久便抑郁成疾而去世。</p><p class="ql-block"> 梦白公郑祖琛在广西巡抚任上的革职回乡、忧郁离世,使得名扬一方、兴旺二十几代的“江南第一家”,即刻从巅峰跌落了下来,从此一蹶不振,郑氏家族没有被株连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p><p class="ql-block"> 之后我查阅资料发现,梦白公被革职以后,朝廷委派接替郑祖琛巡抚赴广西镇压太平天国的,正是中国近代知名历史人物、因虎门销烟声震海内外的钦差大臣林则徐(1785-1850年)。咸丰帝要求林则徐将洪秀全剿灭在广西境内,不曾想到,钦差大臣因旧病未痊愈,加上终日奔波劳累过度,在前往广西的途中不幸去世。由此我也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在十九世纪中叶,不但是大清帝国气数将尽,更是洪秀全命不该绝。没过几年时间,太平天国烽火便席卷全国,大清王朝的江山也算是彻底的被洪秀全撼动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梦白公的墨迹</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转眼间到了梦白公的曾孙郑隆厚、恕斋老太爷当家,成了双林郑义门的掌门人,他老人家一心想着要重振家业、光宗耀祖,并付诸实施。恕斋老太爷因受资本主义萌芽的影响,轻农重商,没有把祖传家当、毕生积蓄用来购置田地(要不然他的后人肯定会被定为地主成份的),而是走上了刚刚兴起的经商之路,在邻近的松江城里购置店铺,开设绸缎庄,经商做起了当时非常火爆的丝绸生意。在松江经商赚钱以后,恕斋老太爷就在双林西港口大兴土木,建造了一个中西合璧的大宅院。我父亲小时候常常随我爷爷奶奶往返于上海和双林之间,在西港口家里住过。据他回忆,新建的郑家大院“宅分四进,外部是粉墙黛瓦的徽式建筑,内部不乏中西合璧的回廊阳台。感觉一点也不亚于如今保存并修缮完好的南浔张家大院。尤其是高墙大院与西港口的浩渺水面相得益彰,美丽无比。”根据父亲描述的区域位置,我想,西港口郑家的那片宅院可能就在几十年以后的双林丝厂的位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恕斋老太爷膝下四男三女。四个儿子成家之后,老太爷便让他们自立门户、分别开伙。四子中的老大接管了家族的生意,成了标准的富二代。其他三个儿子也各自得了一份家当财产,我爷爷在儿子中排行第三。</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姑妈姑父结婚时的全家福照片</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8px;">(前排左起:我父亲、祖母、曾祖母、祖父,</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font-size: 18px;">后排左起:姑妈郑可延、姑父吴光汉)</span></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我没有见过大爷及其家人,只是老早就听我父母亲讲起过大爷家的故事。说是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那位郑家大少爷掌管郑家家业后,在上海闯世界,一头扎进了沪上刚刚出现不久的新生事物——股票,经常出入酒店舞厅,交际广泛,出手阔绰,名气不是一点点的大。直到有一天上海《申报》刊登了一则消息,说在扬子江大饭店某房间发现一对男女服毒身亡,据查证死者是吴兴双林郑家大少爷夫妇。媒体推断可能是投资失败导致破产,于是就寻了短见。父亲说大爷家有一个女儿,曾经在我爷爷奶奶家住过一段时间,后来也没了下落。</p><p class="ql-block"> 我也没有见过二爷,倒是认识二爷家的跃庆大伯(可字辈)跃庆大妈,还有一位是永庆大伯(可字辈)。他们都住在俞家弄口的一栋老房子里。小时候从家里到幼儿园,几乎每天要经过那里,到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大姑婆的李家老屋。我想可能是当年曾祖母一直住在大女儿家,二爷一家也随曾祖母住在李家老屋了。因为抗战爆发以后,郑家大院被日本鬼子征用霸占了,日本投降时,郑家大院又被鬼子纵火焚毁了。从那时候开始,郑家已经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了,所以我爷爷和四爷携家眷从上海返回双林时,就直接住进了我奶奶徐家的祖屋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二奶奶家的全家福</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中间左起:跃庆婶婶、二奶奶、期珍</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后排左起:跃庆大伯、永庆大伯、期珍丈夫</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前排左起:其敏、其鑫、其康、其壮)</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跃庆大伯家住的那栋李家老屋,我夫人比我还要熟悉,因为她和跃庆大伯的女儿其娟(期字辈)是同学,所以上学的时候经常去其娟家的老屋。她念念不忘的是其娟家厅堂里悬挂了一面由木框架和纸板做成的很大的扇子,只要用手扯一下绳子,那个大扇子就会慢慢悠悠地摆动起来,阵阵微风徐徐而来,弥漫到大厅里的每一个角落,在炎热的夏天里让人觉得非常的凉爽。所以大伯家女儿的几个女同学经常会在放学后,约着一起去她家里做作业。</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见到跃庆大伯跃庆大妈时,总会按照母亲的要求喊一声大伯大妈的,当然还有永庆大伯。我至今还记得起永庆大伯高大的身影和洪亮的嗓门。和蔼慈祥的跃庆大伯曾经当过镇上的供销社主任。他家有几个儿子和女儿,我至今还迷迷糊糊弄不清,只有堂兄阿壮哥(期字辈)比较熟,他夫人沈毅英是我高中时同学,虽然比我要低一届,但常常会在一起帮老师做一点事情,所以比较熟。阿壮哥曾经担任过双林镇的父母官,我想,他应该是我们郑义门后人中,唯一一位在老家担任过地方官的人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跃庆大伯和大婶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跃庆大伯和他的孩子们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四爷一家我比较熟悉。因为从我记事的时候起,四爷四奶奶就一直和我爷爷奶奶住在同一间老屋里,往来比较多,还常常和涤影表姐、忆南堂弟(期字辈)一起玩。记得小时候凡感冒了有点头痛脑热不上学时,四奶奶知道了总会带着一点好吃的东西来看我,比如松花蛋(那时候叫皮蛋)、鸭梨什么的。我的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那个时候感到四奶奶特别的慈祥可亲。</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爷爷和四奶奶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  四爷名讳郑定德,字逸民。听我父亲说,四爷自幼聪明,深得曾祖父恕斋老太爷的喜欢。兄弟几个,数四爷读书最多,毕业于上海文生氏高等英文专门学校。因为四爷会英语,早年就在椒江海门在一位严姓老板的外贸公司做事,从事南美的巴拿马草帽之类物品的进出口生意,全家人都在那里生活。小姑妈出生在椒江,所以小名唤作椒馨(可字辈)。四奶奶出生于双林的书香门第,祖先严我斯,为清康熙三年(1664年)状元,官至礼部左侍郎,是双林历史上唯一一位从吴兴考出去的状元。太平洋战争爆发以后,四爷四奶奶一家从海门搬来上海,一家人住在外滩天文台对面的楼里。抗战胜利后,我爷爷又回到了位于浦东高桥的壳牌公司上班,奶奶带着我父亲和我姑妈住在陆家嘴的凌家木桥,和四爷四奶奶家只隔了一条黄浦江。四爷四奶奶家一共四个儿女,个个天赋异禀,聪慧过人。和我老爸同岁的如馨大伯<span style="font-size: 18px;">(可字辈),</span>还有椒馨姑妈、宁馨叔叔<span style="font-size: 18px;">(可字辈)</span>,按照现在的标准,妥妥的都是学霸。</p><p class="ql-block"> 解放初,高中毕业的如馨大伯没有随父母回老家,先是经我奶奶保荐进了大丰绸厂工作,业余还自修大学课程。因为各方面都很出色,就被组织录用进入政府部门工作,后来一直在黄浦区委某部任职。大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为他的学识、他的修养、他的可靠、他的儒雅气质,被组织选中派往某秘密地方工作。五年后,在双林老家、在我就读的幼儿园担任园主任工作的婶婶也受组织派遣、跟随如馨大伯去了那个神秘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了,从此,如馨大伯夫妇俩与家里就断绝了所有的直接联系了。难得的一些平安家信也是由上海某信箱转送。中间他们曾经回家过一次,闭口不谈一切与工作有关的事情。我大姑父总是旁敲侧击,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以推断他们在哪里从事秘密工作。总算在他们用的毛巾上发现了绣在毛巾一头的四个字“祝君早安”,这对经历过多少年革命洗礼的大陆人来说,着实有点恍如隔世的眩晕感觉。直到上世纪末港澳回归后,郑家的人才知道如馨大伯一家<span style="font-size: 18px;">这几十年来工作的地方。</span>夫妇俩一直在那里为党的事业默默地工作着,过着与当地普通老百姓一样平淡无奇的生活。而双林这边的家人们,则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风雨和磨难。遗憾的是,等我们大家知道了他们在哪里的时候,我的四爷四奶奶早已驾鹤仙逝多年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终于来到了如馨大伯家</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左起:我女儿丹妮、我夫人黄真、婶婶、如馨大伯、我父亲、母亲、我妹小平)</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前,我曾陪着父母专程去看望了如馨大伯和大婶。在一个老城区的一栋比较陈旧的住宅楼里,我们一家见到了如馨大伯和婶婶,父亲和大伯两个同宗同庚的堂兄弟终于再次相聚。当四位耄耋老人促膝而坐,除了对这半个多世纪的变迁倍感嘘唏之外,面对那匆匆而过的岁月和如梦如烟的往事,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说起了,只能是各报平安,互道珍重。回家后,母亲私下里曾多次对我流露出了她深深感受到的不值与不平。</p><p class="ql-block"> 前几年,我也曾计划再次陪父亲去看望一下如馨大伯和婶婶,无奈被口罩阻隔了一切。等到疫情过后可以出境时,却又传来了如馨大伯病重辞世的噩耗。就这样,想听大伯亲口讲述他的往事愿望,竟然成了永远也实现不了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四爷家的小儿子宁馨叔叔,大名郑可扬,我应该是见过的,但我记不清了。五十年代初他从湖州中学毕业,1953年去莫斯科大学深造,是新中国建立以后最早的一批去苏联读书的公派留学生。他在莫斯科大学亲耳聆听了伟人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那一场著名的演讲。</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四爷家的宁馨叔叔</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1953年留学苏联,就读于莫斯科大学</p> <p class="ql-block">  宁馨叔叔学成归来在西安工作,从事桥梁工程的设计和施工,当时我父母都在西安工作,闲暇之余两家也会相互串个门见个面,我母亲生我时,就是在西安婶婶工作的那家医院生的产。不幸的是宁馨叔叔在一次野外勘察工作时出了意外,因公殉职。宁馨叔叔的英年早逝,对我四爷四奶奶来说,无疑是一次巨大的打击,那年我的堂弟忆南还不满五岁。</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前排:四奶奶、涤影表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后排:椒馨姑妈、如馨大伯、敏馨姑妈</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四爷的小女儿椒馨姑妈,1955年毕业于湖州中学,在天津读完大学后,分配到位于景德镇市的国家陶瓷工业科学研究所工作,一生从事陶瓷工艺研究,高级工程师,1966年就获得了江西省劳动模范称号。前年,我们开车陪着父亲专门去了一趟景德镇,椒馨姑妈和表弟弟妹专门陪着我们,一起参观了姑妈为之付出毕生年华的陶研所以及陶瓷陈列馆。</p><p class="ql-block"> 我经常在想,我的四爷四奶奶应该称得上伟大了,不但为国家培养了出色的人才,还将其中的三个都给了国家:一个献身于社会主义的经济建设,一个投身于统一战线,一个潜心于体现中华传统文化精华的陶瓷研究,身边只留下了一个大女儿、我敏馨姑妈为他们养老送终。</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在景德镇陶瓷研究所门口的合影</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左起:松松表弟和弟妹、椒馨姑妈、我父亲、我、我夫人黄真、表妹小英)</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曾祖父的三个女儿(定字辈),我父亲的姑妈,按照双林人的习惯称谓,我叫她们姑婆,记忆中我一个也没有见过。大姑婆嫁本镇名门李家,二姑婆嫁给了本镇经商的费家,三女儿则嫁到了比较远的马腰斜桥。</p><p class="ql-block"> 大姑婆的夫家是双林的官宦之家李家。李家的祖屋现在还在,前临南兢路,后门口就是俞家弄。听父亲说,大姑婆的丈夫去世比较早,他们有个儿子,早年在广州投奔了国民革命,据说陈炯明兵变时他在惠州阵亡了,现在看来应该追认烈士的。大姑婆也因此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刺激,身体健康状况一直不太好,所以我的曾祖母,在恕斋老太爷去世之后,就随大女儿一起住,母女俩相互可以有个照应。</p><p class="ql-block"> 二姑婆嫁给双林费家,家里有田有地,植桑养蚕。费家和我外公家之间只隔了一条路,在虹桥弄蔡家老屋的弄堂北面不远处,是一个独家独门的院子。我父亲的几位表兄,兆祥、兆康、兆荣、兆珍等人我都叫他们大伯,不过我也只记得见过兆祥大伯。父亲多次和我说起过,兆康最能干,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一直在上海混,摆地摊、跑公交、演话剧什么都做,人很聪明、艺术天赋高。还常常与沪上话剧界和电影圈的周扬、洪深、石挥一帮人玩在一起,很是时髦。</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过年,我跟着父亲去费家大伯那里拜年,兆祥大伯会拿出来两个橘子给我,个头不是很大,酸甜适中,水份充足,很好吃,我记得他说是黄岩蜜橘。那个年代,这种橘子在双林可是稀罕之物,那味道真的让我很多年以后都没能忘怀。</p><p class="ql-block"> 费家有一个人,应该说是双林镇上的名人,年纪大一点的人可能都认识,都不分长幼地都叫她兰英姐。我见到她时,她已经不年轻了,个子矮矮的,一双解放了的半小脚,扎两根垂到肩头的细细的小辫子,鬓角处总会插一朵小花,中式的大襟布衫钮扣处塞一块手帕,满脸的皱纹比我外婆的还多。她是费家的丫鬟,解放了也一直没离开费家,可能因为无家可归,东家就是她的家。因为费家的院子几乎和我外婆家门对门,所以兰英姐经常会来我家串门,和我外婆、我母亲聊天。我从来没有叫过她“兰英姐”,因为我觉得她比我外婆小不了几岁。母亲跟我说过,解放前费家有两个丫鬟,一个是全镇上最丑的,一个是全镇上最美的。最美的丫鬟很早就死了,想起来倒是应了那句红颜薄命的咒语了。兰英姐一直没有结婚,熟悉她的人老是跟她开玩笑,说要给她说媒找婆家,所以兰英姐她每天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估计她是知道别人在和她开玩笑的,但从来也没见她生气。我想可能兰英姐早就明白一句很久以后才流行的名言,那就是: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接下来说说我的爷爷和奶奶了。我爷爷名讳郑定瑞,字競益,义门郑氏二十七世孙,恕斋老太爷的第三个儿子。我奶奶名讳不详,家里小名绥之,族人敬称她为二姐。她出生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祖父徐赓陛,曾出任广东遂溪、海康、陆丰、南海等县县令,官至江苏道员,深得张之洞、李鸿章赏识,几经沉浮后为李鸿章幕僚,由于为官清廉,人称“徐青天”,当今的百度上还流传着他的故事。父亲徐望之,一生的成就是写了一本书、酿了一瓶酒、办了一家企业。一本书即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公牍通论》,一瓶酒即张裕酿酒公司的解百纳红葡萄酒,一家企业就是解放初的天津生生热水瓶厂。徐家这位老爷子的事迹,在为我父亲写的另一篇文章《回忆我的外公徐望之》已有详细介绍,这里不再赘述了。</p><p class="ql-block"> 以前我总以为爷爷奶奶膝下只有我姑妈和我父亲两个孩子,很久以后才知道爷爷奶奶一共生养了八个子女,就是只养活了两个。这实在让我有点惊讶,那个年代人的成活率低得可怜,令人痛心。</p><p class="ql-block"> 常常听我父母说起,爷爷生就一副郑家三少爷的作派,高不成低不就,没有像样的职业和固定收入,用现在的说法就是啃老一族。奶奶嫁到郑家的时候还一直抱怨,说徐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之家,郑家是破落的生意人家,徐家是屈尊把女儿下嫁给了郑家。爷爷奶奶结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全靠奶奶的陪嫁养家糊口。父亲曾经多次说,你奶奶是吃皇粮的。在很长的时间里我都没有听懂、也不理解这话的意思,后来才大致弄明白了个中原委。只是弄不清是因为我奶奶的爷爷徐赓陛贵为朝廷命官,还是因为奶奶的伯曾祖父徐有壬是在江苏巡抚任上以身殉职,总之是清廷拨付给了徐家一笔数额不菲的封赏,以至于徐家嫁女儿时,奶奶名下也有一份封赏作为陪嫁,而且还比较丰厚,要不然怎么经得起爷爷奶奶在婚后吃用了好几年呢。</p> <p class="ql-block">  我姑妈(可字辈)出生在1925年,那一年,爷爷经上海大丰绸厂沈老板(双林人)的推荐,终于谋到了位于上海浦东的壳牌亚细亚公司的一份码头仓库管理员的职位,按照现在的说法,是进了一家外商独资企业工作。这是一份当时街坊邻居看着都羡慕的好工作,每月薪资三十个大洋,从此一家人过上了衣食不愁的生活。爷爷奶奶认为是姑妈的出生给家里带来了好运,所以一直对宝贝女儿宠爱有加。姑妈每当回忆起年轻时候家里的情景时,总会流露出满满的幸福感。</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郑可鉴,是在上海浦东凌家木桥出生的,是爷爷奶奶第五个孩子,他之前的四个子女只剩下了姑妈一个。为了好养,父亲的小名叫大毛,也叫阿毛,小时候我常听见姑妈这样叫我父亲的。父亲他整个少年时代都在浦东的凌家木桥到高桥一带生活,中学上的是洋泾中学,一直到解放初他外公徐望之带他去天津工作。</p><p class="ql-block"> 在父亲的后面,爷爷奶奶还生过三个儿子,分别是二毛、三毛和四毛。可惜的是这三个小男孩都是因为感染了麻疹病毒相继夭折了。父亲说,他清晰地记得二毛死的那天晚上,看见我爷爷提着一个小木盒走出家门,他就默默地跟在了后面。看着我爷爷在冷冷的月光下,穿过煤渣铺成的新马路(现在的浦东大道),走到远处的一片野地里,把小木盒子埋在了事先刨好的坑里,再盖上土,然后父子俩一前一后地走回家。爷爷知道我父亲跟在他身后,但没有言语,也没有阻止。常听父亲说,他的三个弟弟是在三五天的时间里先后不治而亡的。我想,那个时候,爷爷奶奶的心肯定疼得麻木掉了。</p><p class="ql-block"> 爷爷奶奶家的好日子一直过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公司的管理层因为不愿意为日本人工作,被关进了集中营。爷爷也同样不愿意为日本人做事,于是就带着一家人回了老家双林。那个时候,西港口的郑家大院已经被驻扎在双林的日本鬼子占用了,一行人有家难归,暂时住进了爷爷的大姐的家,就是南競路上的李家老屋。父亲说,他记得那时厅堂里挂着几幅身着清朝官服、头有顶戴花翎帽子的先人的巨幅画像。</p><p class="ql-block"> 抗战胜利后,爷爷又被公司召回,为表彰他不为日本人做事的反日爱国情怀,公司提升了他的职位,还加了薪资,凌家木桥家里又恢复战前的样子。小时候听姑妈说,那时候家里还雇了女佣。父亲也描述过他当年西装革履的装束,俨然是一副上海滩小开的模样。</p><p class="ql-block"> 听我母亲说,奶奶的一生为人处事正直善良,性情开朗豪爽,乐善好施,肯帮助人,遇到生活有困难的亲戚朋友求她帮忙,奶奶总是有求必应的。给吃给住、临行前还要给钱。当爷爷进壳牌石油公司工作以后,好多族人同乡、亲戚朋友都投奔奶奶让她帮忙谋一条生路。没多久浦东凌家木桥一带,聚集了二三十家双林人,而且都从事着与壳牌公司码头仓库、装卸运输相关的生计。那时的上海浦东凌家木桥一带几乎成了双林人聚集的小区了。</p><p class="ql-block"> 母亲还跟我讲过一个奶奶如何出手大方的故事,那时候我父母亲已经结婚,奶奶离开西安南下回家,从西安坐火车到上海,然后在上海坐长班轮船回双林。那时候往返上海双林的船,前面一艏小火轮,后面牵一艏拖轮,旅客都坐在拖轮里。拖轮船舱里的座位不是现在的卡式,座位是从船头到船尾的四排长凳,船舱两侧两排,中间的背靠背两排。旅客都是面对面、膝盖碰着膝盖相对而坐。从上海坐船到双林,需要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上船不久人们就会由陌生慢慢熟悉,相互也很自然地攀谈起来的,再说基本上都是双林人,或许本身就认识,相互递一根香烟解解乏,交换一点糕饼零食充充饥,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我妈说,一般人都是面对面的三四个人相互递着烟,而我奶奶会从身边开始递烟一直递到船头或船尾,把整整一包烟递完才收手,不然她老人家会觉得怠慢了人家而不好意思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我爷爷和四爷爷俩兄弟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  1949年5月上海解放,父亲随他外公去天津参加工作了,随后壳牌石油公司也被人民政府赶出了中国大陆,爷爷奶奶、还有四爷四奶奶一起携全家从上海滩回到了双林。曾外祖父徐望之在北上之前,曾经将“钢叉墙门徐家”属于他名下的那一部分老屋交给了我奶奶打理,于是从上海回来的两大家子人就一起住进了河界桥堍、雨花庵弄一侧的徐家老房子里了。我的爷爷奶奶、四爷四奶奶、姑妈姑父在那里住了几十年,直到去世。申江表哥、小英表妹,还有四爷家的涤影表姐、忆南堂弟他们都是在工作或是结婚时,才搬出来住进了新建的居民小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的小学、中学时代,每个周末都会和妹妹一起去爷爷家里,先看看爷爷,再到后面屋里看看四爷四奶奶,然后和小英表妹、<span style="font-size: 18px;">忆南堂弟</span>一起玩半天。爷爷几乎每次都会给我们每人5分钱,说是买点零食解解馋,我则常常用这几分钱到书摊看几本小人书。</p><p class="ql-block"> 有一个情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那阵子,爷爷和四爷弟兄俩各自订阅了一份《人民日报》和《浙江日报》,我想这是他们了解国际国内时局的唯一渠道。记得当时的热门话题是连篇累牍地评苏共,抨击他们的修正主义。爷爷和四爷原以为各自订一份不同的报纸交换着阅读,可以获取更多的信息量,既经济又实惠,十足体现了郑家人经商做生意的经济头脑。可是两位老爷不曾想到,报纸虽然不同,但是所刊登的内容千篇一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两位爷爷商量说,明年我们合订一份报纸就可以了。</p> <p class="ql-block">  当时我爷爷还有一个爱好,就是读《毛选》四卷,他的书桌上常年放着的书是《毛选》四卷,当他没有其他书看时,就翻看几页《毛选》,可以说是十几年如一日,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我曾经问爷爷,这几本书您都看过很多遍了,怎么还在看啊?爷爷答非所问地回答我:《毛选》里最好看的是每一篇文章后面的注释,内容丰富有趣,很有看头,然后呵呵呵地笑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前段时间有事,连续回双林了几次,还专门去看了看河界桥边雨花庵弄的那栋徐家老屋,那斑斑驳驳的外墙,似乎刻满了祖辈们留下的故事,那把未曾开启的挂锁,定格了我儿时的记忆。我想,奶奶家的老屋几经战乱保存下来了,现在还有机会被开辟为徐有壬故居供人凭吊,而郑家西港口的老屋早已夷为平地,以至于郑家子孙们没有能够看到曾祖父毕生奋斗、光宗耀祖的印迹,应该说这是老太爷没曾想到的。义门郑氏曾经的辉煌和巡抚大人梦白公的故事,也只能在坊间流传流传,然后淹灭在生生不息的历史长河中。</p><p class="ql-block"> 浮华落尽轻似梦,风消云散何惘然,</p><p class="ql-block"> 唯有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几度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父亲与二爷三爷四爷家部份晚辈欢聚一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本文在《南太湖》号的链接</p><p class="ql-block">https://nthh.media.hugd.com/pages/2023/11/08/31a167db82ef44ef97c60c2c41ef3c61.html?shareAppId=6edfb16544f3410195919ec712d1d6fa&amp;_xhOutLink=xh&amp;contentType=1&amp;id=31a167db82ef44ef97c60c2c41ef3c61&amp;praise=1</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