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关正道：土地进退

空谷闲云

东关正道：土地进退

——闲云散语（13）

孔令贤

昔阳古城由西大街、南关、东关三村组成。城东东关本是县城一条街，民国初独立为东关街，20世纪80年后改称村。方圆仅0.25平方公里，却是县城得到阳光最早且最多的地方。村东北隅的白马神阁，东面阁体镌刻 “旸谷”横额，取夸父逐日的故事。东关阳光，开放，大气，向上，充满生机活力。

上图：20世纪50年代的东关村。

上图：70年代东关村。

上图：现今的东关社区（村）主体部分。

上图：老东关大巷、小巷片区。

　　上图：老东关的南街。

金正隆六年（1161），李姓先人在县城东缘坡建屋，落地生根，为东关开山鼻祖。与官府所在地的西大街、商贾云集的南关不同，东关生民主打种田。村东的山丘野岭上，块块土地在坡上爬着，沟里卧着，旮旯里藏着，缝隙间掖着。

1946年前，共有耕地2057.65亩，其中富户出租与外村658.4亩，佃农租入外村142.6亩。按照属地管理政策，参加土改分配的土地为1541.8亩。东关以此为基础，迈开新中国新时代的创业步伐。

最先从土地切入为1953年，初级农业合作社刚刚建立，全村984口人，人均土地仅1.6亩。集体经济怎么发展？群众生活怎么提高？刚扛上农业社长重担的孔庆喜，把发展目标锁定在村前松溪河。

自古河水蜿蜒东流，暴怒时也曾吞没两岸农田。而河滩宽达1里许，只要利用得好，可以造不少农田。山峦的空间先人已占尽，河滩的时间应该属于当代人。第二年便集中劳力来到大庙坡脚下，在松溪河与北河汇聚成的L字大湾里，砌石、垒堰、垫土，造出耕地 200亩，取名下河滩地。

1957年3月至8月，已然进入高级社的东关，近300劳力齐上阵，建成一条千米松溪河顺水坝。大坝锁住长龙，给先前的土地、今后的造地设置了安全阀。

从此，松溪河滩成为开拓耕地的主要靶向——

1963年8月，连续七天降雨，造成严重洪涝灾害。灾后，开始在村东北的翟家湾河滩造地。

1967年，全县开展大规模农田建设。东关乘势而上，先在松溪河（县城段）南的黄岩汇垫滩造地，后移师北岸河滩，甚至将战线延伸到下游的脖嘴 。至1972年，新增耕地400亩。

　　1976年冬天，城关公社部署农田建设。按照孔庆喜安排，每天早7点出工，下午3点收工，在50亩沙滩上，用平车、马车拉耙齿沟好土，垫1米以上，达到菜园标准。

当然，不放松山丘旧有土地的挖潜改造。垒唇展堰，搬山填沟，新建、扩建土地100多亩。

上图：在松溪河滩垫地。

上图：新开河道，空出河滩造土地。

上图：千军万马齐上阵，开展农田建设。

上图：建筑水池，引水灌溉。

上图：松溪河畔水稻田。

然而，这样动辄几十成百亩造地，并未阻挡土地锐减的趋势。身处县城近郊，城市发展与乡村成长争夺空间，土地成为绕不开的掣肘。

上世纪50年代，交通事业发展，县运输公司和汽车站欲建在东关。有关负责人就占用东菜园、西菜园等土地，找到党支部书记孔庆喜协商。这个儒雅而通达的中年汉子满口答应，“好说，大公家的事是大事，大公家好，小公家才能好！”一句话，签订了土地转让协议。

1975年，县城开通新建路，欲占三官道几十亩土地。东关二话不说，拱手相让。

1968年，县水泥厂在大庙山新建，东关狼咬沟成为制水泥主要原料石灰石的开采地。从那时到2001年水泥厂停产，30余年间，狼咬沟半座山被挖掘，山往后退了一里远，原有农田被毁殆尽，东关人没提半点无理要求。

农田入不敷出，他们也曾纠结。1968年，县里决定松溪河县城段改道，空出河滩造田。工程涉及东关棋盘、耙齿沟、翟家弯一线300余亩良田。面对近三分之一耕地丧失，孔庆剜心似地疼，几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而这也是全村民众的心理感受。但他还是说服大家，“全县工程是大局，应该服从。至于毁了那点土地，可以重造嘛！”工程于1969年11月开工，历时一年，占用东关土地开挖河道，筑拦河大坝，空出河滩造田1300亩。

历年统计表显示，东关耕地呈台阶式递减。1958年跌破1500亩，1960年跌至1393亩，1963年1223亩，1969年1183亩。从1973年（981亩）跌至千亩以下，至1985年，全村耕地仅剩 905亩，比1949年减少43%。

重要的还在于人口急速增长。1949年全村仅有985人，1956年突破千人大关，1985年达到1533人。新中国成立36年，人口增长1.6倍，人均土地由原先1.6亩减至 0.59亩，不足原先40%。

以原先三成的土地，养活1.6倍的人口，东关在天地间演绎神秘的数学运算——

继承发展传统农业技术，秋深耕，春浅翻，增施农家肥，秸秆还田，培育土地生产力。

　　引进先进科学技术，使用新品种，实行宽窄行密植，精心管理每一株禾苗，增强土地贡献力。

兴修水利，铺设管道，修防渗渠，建高灌站，引水上山。建大口井，截潜流，筑水池，水利网惠及60%以上农田，提高土地保障力。

孔庆喜是全村睡觉最少、操心最多的人。一年四季，无论头天夜里开会研究工作多晚，总是鸡叫时刻起床出门，从东到西，由南到北，在山间、河滩巡视，春看整地播种，夏看田间管理，秋看收割打场，冬看农田基建……用脚丈量每寸土地，用心耕耘每块农田，用情沐浴每个土地耕耘者心田。全村攥成一个拳头，下绣花功夫，做锦绣文章。

天道酬勤，东关土地年年少，粮食生产步步高。1949年，每亩地产量仅有247斤，到1977年，最多达到1483斤，增长5倍。也是那年，972亩土地，生产粮食144.1万斤，为1949年1574亩土地产量的 4倍。

上图：粮食丰收，场上玉米堆积如山。。

东关土地形态的彻底改观始于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洪波涌起。

1983年执行土地承包政策，东关地少人多，搜肠刮肚，每人分得0.75亩口粮田。多少年依靠集体智慧、力量与科技手段，于有限土地成倍创造的人们，对这种变化一时难以适应。个人单打独斗，自我奋斗，并未激发精耕细作、再上层楼的心思与愿望。毕竟耕地空间狭小，仅解决一日三餐而已，即便使出浑身解数，用净锦囊妙计，巧妇也难做无米之炊。

倒是时代潮流颠覆传统，精彩而无奈的外面世界蛊惑人心，有限土地再不能承载农村的全部生活。年轻人离开村，壮年人不种田。许多人不再牵挂季节变化，庄稼长势，粮食行情。土地只是放飞心灵的跳板，驰骋理想的码头，是茶余饭后的乡愁，大年日的头脑扁食，九月九的酒。

孔庆喜之后，孔祥如、李牛小、李计文相继担任党支部书记。务实、担当作风未变，更体察乡亲们急切致富的意愿，顺应形势要求，想的更大，走的更远。

李洪喜干修理业，要求租赁棋盘土地建房，村委会与他签订了租赁3.4亩土地合同。韩保俊搞木材贸易，提出租赁黄岩汇土地堆放木材。村委会照准，签订 3.5亩土地租赁合同。此外，艾文林租赁大王庙3.34亩土地，翟保兰租赁石场地4.42亩，赵利民租赁石场地6.75亩，赵录云租赁石场地10亩，赵小彦租赁石场地1.87亩，李晋红租赁石场地1.75亩，李晋菊租赁石场地1.3亩……租地数量不一，租金数额、承租时间、起止日期有别，均与村委会签订合同，一次性或分期交付租金。经此经营性渠道，流转土地51.34亩。

上图：昔日粮田，现今林立城市建筑。1，黄岩汇地段的城市绿化带；2，东外环湿地公园；3，高速公路引桥；4，颐民公园；5，岙垴山公园。

2010年前后，新一轮县城扩建飓风般兴起，方向在城东。宿命的东关土地不是孰去孰留，而是被占没商量。

老书记李计文至今保存有这一巨变过程的记载，笔底风雷激荡，穿越沧桑——

早在1999年，县城搞绿化，碧霞关林场将触角伸向东关狼咬沟、绵羊坡。林业局负责出面协调，双方签订租赁土地流转合同，租期20年，由林业局负责每年每亩补偿30元。

2000年，东风林场建岙垴山森林公园，租赁土地170亩20年。按照合同，前十年每年每亩补偿20元，后十年30元。

2013年，森林公园续建，占地21.5亩，由林业局每年每亩补偿1000元。

2014年，占用松溪河大坝原运输公司围墙以东8.5亩土地，搞绿化带工程。县建设局与东关签订合同，每年每亩补偿1000元。

2014年3月，县里规划在城东建颐民公园，占用大王庙土地300亩。园林局每年每亩补偿200元，至2018年3月，四年间，每年补偿6万元。从那时至2019年3月，按土地复合面积420.52亩计算，共补偿252312元。

2014年阳黎高速公路开通。从县城上高速，须在东关地面建引线。6月，高速公路引线绿化，占用下河滩土地33.59亩，由林业局每年每亩补偿1000元。

2014年10月，新建的汽车站和阳黎高速公路引线路南绿化，占地10.05亩。

同时，建垃圾转运站占地0.96亩，共11.01亩。园林局每年每亩补偿800元。

2015年3月，绿化老城南，占用黄岩汇土地15亩，园林局每年每亩补偿800元。

从2005年开始，市政工程队租用阳涉铁路东、阳黎公路西共10亩土地搞绿化。租期从当年8月至2025年7月31日，建设局按照每年每亩700元，一次性支付20年占地款14万元。

2015年10月，修建新东街路、排洪渠至新东街路、水泥厂至阳黎高速公路引线接轨桥，占地54.83亩，建设局每年每亩补偿1000元。

2016年，在新汽车站前至松溪河坝修建游乐园，绿化占地25亩，建设局每年每亩补偿1000元。

　　2017年，修筑岙垴山森林公园道路，占地2.4亩，由城区社区管委会负责补偿。

2017年，水泥厂桥至朝阳宾馆前绿化，占地2.5亩，也由城区社区管委会补偿东关。

至2018年，因城市基础设施建设租赁而流转土地974.85亩。连同经营性租赁，累计流转各类土地23宗，总共1025.98亩。

“现在，可耕土地仅留 130亩了。”与土地打了几十年交道，李计文感慨啊老朋友再见，令人想到唐人王维渭城作别，“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这是事物运动着的矛盾，时代前进着的纠结，社会发展着的阵痛。人世间，有与无，多与少，进与退，总相反相成，相得益彰。

农民失去土地，却得到了因城市功能发育、健全带来的就业机会。街道清扫，公园管理，公共场所服务，城市基建，在家门前就可以赚钱。

土地流转换来人居环境改善。如今的村庄，树木荫掩，花草飘香，小桥流水，群鸟翱翔。村民近水楼台，得娱乐、健身、保育之便。

更遑论融于城市发展圈，集体和个体工商业、租赁服务业、文化产业迅速繁荣兴旺。土地流转带动发展，不是形势倒逼，而是开闸放水，水到渠成。

土地向死而生，机遇为有准备的东关张开双臂。

（后续文章：《东关正道：庄稼内外》《东关正道：人家动静》。

作者：孔令贤，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创作出版散文、报告文学作品10部。作品获赵树理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