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岁月(6)

海鹰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70年,我们在农村插队虽不到二年,但经过大队创业队和生产小队的艰苦磨练,大部分同学完成了由大城市到农村的思想转变。就拿干农活来说,我们虽然算不上行家里手,但从春耕到收秋,一年四季没有闲的时候。从耪地、间苗到收割庄稼;从挖水泉子兴水利到夜间上山看护果树;从夏天盖房子和泥脱坯到冬天刨粪起圈;从上山抬大石头、垒大坝到采英石挑煤;脏活、累活、重活几乎干遍了。劳动创造了财富,劳动锻炼了意志,劳动强健了体魄,劳动改变了我们的认知,特别是让我们知道了农村的现状和农民的疾苦,同时在劳动中也让乡亲们加深了对我们的了解。</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通往北山的小路两旁,長滿了绿油油的庄稼。这条路留下了知青们的青春足迹和辛勤汗水。攝于2016年7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也就是在这年的秋季,有一天,村党支部书记卢恒、副书记、大队長刘民突然找我谈话,说根据你在村里的現实表現,党支部决定,把你列为入党重点培养对象,希望你能在今后的学习劳动中更加严格要求自己,经受住组织的考验。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我是既惊奇又兴奋。要知道,在那个年代知青能入党是件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从某种意义上讲,除了身体条件外它比当兵还要难,一来是严格的政审,二是表现优异,三是做为外来户,沒人熟悉了解你的过去。而且社会上普遍认为下乡知青都是出身不好或是可再教育好的子女。因此,很多知青是带着沉重的思想包袱到农村插队的。而我刚到农村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就得到了当地党组织信任和乡亲们的认可,这对我来讲是一个很大的鼓励和鞭策。兴奋之余,自己的心情又有点不够自信,怀疑自己能行吗?后来我给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的父亲写信报告了这一情况,沒想到父亲很快就给我来了回信,这封信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信中既有批评又有鼓励,由浅到深,由表到里,使我受益匪浅。父亲告诫我,年轻人要敢想敢干,做事情不要唯唯诺诺,不要怕受挫折。批评我在个人进步问题上不积极主动。不能让组织上找你,讲了主动进步和被动进步的关系问题,入不了党可以继续努力,要着重解决从思想上入党。父亲还讲了只有改造红,没有自来红道理,批判了唯成份论和反动的血统论,讲了内因和外因的辩证关系。人们常说父爱重如山,父亲的来信,字里行间充滿了对自己的关心和期望,对我前进中出现的问题一针见血,为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指明了前进的航向。</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写的这封信时过半个多世纪,至今我还保留着。2022年10月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来村里和公社为了让自己经受更多的锻炼,还选派我到雹神庙大队参加了斗批改宣传队。宣传队由县里干部、大队基层干部、知青等8人组成。每天吃派饭,也就是所谓的百家饭,那时侯干群关系都非常好,到谁家吃饭都是轮着安排,进了家门,乡亲们都是热情招待,有做小米干饭的,有贴玉米面饼子的,还有做酪糕的,在塞北山区有个续菜风俗习惯,家里来了客人,桌上碗里的菜始终要保持滿滿的,主人一看菜吃的下去了,就要用另外一只碗盛上菜再给你不停地续上去,那种真诚、纯朴、热情着实让人感动。当然,我们吃完饭都要按规定把钱和粮票主动给主人留在桌上。为了减轻老乡负担,我们按4人一组,分别到俩家用餐,这样大家不仅很快增进了和乡亲们感情,还了解掌握了村里许多的第一手资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农村的斗批改是一场全国性的运动,通过清理阶级队伍达到纯洁队伍的目的。其实在农村哪有那么多坏人,有问题也基本上都是人民内部矛盾。</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前排左一为县里干部老黄,左四是指导员李怀林,后排左一为队長卢秀兰、左三本文作者。攝于1971年5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宣传队的人员大都是由南五十家战区所属公社选派人员组成,队長卢秀兰岁数不大,但工作有朝气、有干劲,指导员李怀林工作稳重认真,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队员多是党员,整体素质是不错的。据我所知,队里只有我和老黄是党外人士。老黄湖北人,南征北战,在部队曾担任过張才千(开国中将)的警卫员,在一次战斗结束打扫战场时,为保护首長他用自己的胸膛挡住了敌人突然射来的子弹,幸好胸前有冲锋枪弹匣,他的手指被打断了二根,部队南下时被留在了平泉县委工作。57年反右,因禍从囗出,说了不该说的话,被打成右倾开除了党籍。在宣传队他年龄最大,资历最老,但他性格开朗、心胸宽广、从不居功自傲,在执行外调任务时不怕山高路远,各项工作总是冲在前边,大家从心里敬佩他。半个世纪过去了,随着历史的进程,我想老黄的冤屈早已被平反昭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宣传队自己虽然不是党员,但我们村党支部于1971年2月23日召开党员大会,一致同意通过了我的入党申请,批准同意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3月14日又经公社党委研究决定批准入党。但非常有戏剧性的是在给县里报备时,因我不是团员,又履行了一次入团手续,把公社党委批准入党的时间变成了入团时间,后又延续半年,于当年8月才批准正式入党。这也是我人生经历中难忘的一件大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就在这一年,我的父亲也来到我们战区参加斗批改。他们所在的芦台农场三分场的省直机关五七干校学员几乎进驻了除广兴店公社以外的所有公社。那是1971年春节前夕,父亲突然给我们来了一封信,说他们已到平泉南五十家子参加斗批改,抽空想到我们插队的地方看看,让我过了年早点返乡。听到这个消息我是又惊又喜,惊的是父亲这是第一次来塞外山区,而且我们是在同一个区相遇;喜的是好几年没有见到父亲了,现在见面机会突然来临,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悲喜交加更为确切。记得是1968年夏季的一天上午,父亲马上要出发去唐山参加学习班接受审查,走前突然把我们兄妹几人叫到一起,讲了简短几句话,说“我历史清白,没有任何问题,也绝不会自杀,你们不管到什么时侯,都要相信群众相信党,永远跟着共产党和毛主席干革命”。这是父亲在政治上给我们做的一个交待。就是这天上午,从我家三楼透过窗外,看到解放路上黑压压的人群排着很長的四路纵队,他们大都是省里各单位的所谓牛鬼蛇神,正缓缓向天津东站进发,听说他们分别要到張家口、唐山、邢台等地,父亲也在这些人群之中,没想到他们一走就跨了四个年头,三个春节连家都没回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急于想见到父亲,想过了初十就返回平泉,母亲说,农村过年一般有过十五的习俗,还是过了正月十五再走吧。就这样,我买的正月十六的车票,坐了一宿夜车,于次日上午到达小寺沟火车站。下车后,我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侯早已在出站囗等我,我们在道边的一家小饭馆买了二碗莜麦 面饸饹,父亲怕我一碗吃不饱又买了一碗,说吃饱了好赶路。就这样,吃完饭父亲用一辆自行车推着我的行李,边走边聊。这时我才发現在父亲慈祥面孔的额头上出现了几道深深的皱纹,许多白发也悄悄地爬上了头梢,岁月痕迹虽然残酷,但父亲讲话仍然是声音洪亮,精神饱滿,非常乐观,并告诉我,他们就驻南五十家子粮站,平常工作虽然很忙,但说不定什么时侯还要撤回去,所以也想借此机会看看你们插队的地方。父亲询问了天津家里的情况,我告诉他母亲及兄妹几人身体状况都很好,不用惦念他们。塞北的二月,虽说春天很快就要来临,但早晚天气仍然非常寒冷,道虎沟沿途山地光秃秃的,我告诉父亲这条沟很長,一直向东下去就是辽宁凌源,沒想到父亲告诉我他已经去过凌源了,我给父亲介绍了当地风土人情,地形地貌、知青分布状况,说等到春暖花开这条沟就好看了,边走边聊,感觉时间过的特别快,三个小时的路不知不觉就到了我们的驻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进了院子,看到的是一排陈旧的老房,窗户上糊的纸有的地方已经破碎,透着风,知青们都回家过年了,宿舍也沒了人气,显得阴冷阴冷的。父亲说我们抓紧整理内务,挑水、烧火、搞卫生、扫院子、屋里有了烟火,炕也就慢慢热了起来。父亲还仔细看了我们住的这个院子,看了厕所,问我到晚上天冷怎么解手,我说过去我们这排房子东厢房住男生,西厢房住女生,晚上起夜每人都有手电,夏天没事,冬天冷了,披上一件棉祆,猫着腰迅速跑过去,撒完尿再快速跑回来,后来大家都分到生产小队,女生都不在这个院住了,剩下的几个男生就自由了。半夜谁有尿站在窗台上推开窗户直接往外尿,因为天气太冷了。父亲听了沉默了好長时间,说为什么不买个痰盂解决这个问题呢!父亲还打开我们的粮柜看了看,问生产队分的囗粮够吃吗?有沒有老鼠?我说这地方就这点好,夏天没蚊子,也没老鼠。对于囗粮问题我怕父亲担心,沒敢正面回答,只说生产队分的不少,除了谷子、高粱、玉米还有红薯,足够吃。父亲还亲自用煮粥米油把透气的窗户纸粘好。这天晚上我们在西厢房睡的,睡前我给父亲烧了一锅水,用来洗漱和泡脚,毕竟父亲已是近五十岁的人了,整整忙累了一天。晚上,我和父亲躺在炕上,一种久别重逢的幸福和温暖传变了全身。这个晚上我睡的特别香甜,一觉就到了天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次日上午吃过饭,父亲兴致勃勃,让我带他到村里转转,我们从一队走到七队,从北山又走到南山,走访了五队、六队、七队几家农户,看了果园和山地,父亲说这里的自然环境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山好、水好、土壤好、副业搞的也好,更重要的是老乡对你们知青也好,看看也就放心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晚上,父亲躺在炕上,望着被风吹的华啦华啦直响的窗户纸,说明天上午我就要回驻地了,你一人住在这个院子里害怕吗?我说不怕,再过些日子同学们就陆续回来了。说着父亲讲起1944年他们开辟林南新区的事,当时组织上让父亲单独负责一个村的工作,白天发动群众,宣传抗日救亡,晚上只身一人住在庙里,沒有害怕过,还缴获了反动地主的一只手枪。父亲平时沉默寡言,很少讲他过去的事情,但这个晚上我们聊了近一个通宵。父亲还谈起文革中他受冲击,说给你们也造成了不小的思想压力,不过年轻人经历一下大风大浪也不是什么坏事。我知道父亲指的是1967年,造反派突然把大字报贴到院里,在我家住的楼下通向机关大楼的人行道上写下了打倒父亲的大标语,这阵势哪里见过,我们一下子就懵了,感觉真有点抬不起头来,每天走在院里,好像有好多双眼晴在看着你。母亲虽然没多少文化,但毕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她说你们要相信你爸爸,我一个老婆子都不怕,你们怕什么,把头抬起来走路。 时间不長,一天上午,家里又来七八个造反派,气势凶凶到家里东找西翻,母亲说咱家没有值钱的东西,让他们翻吧,就这样我见他们临走时拿走十几个笔记本,本是黑色封皮,厚厚的。晚上父亲回来我说了这个情况,父亲说这是党组会议记录本,内容是保密的。然而这次抄家,过了不久,发现父亲珍藏的一枚纪念章不异而飞。这不是一枚普通的纪念章,而是父亲在抗战期间获得的唯一一枚银制纪念章,它是由晋冀鲁豫边区政府颁发的,在哪锋火连天的岁月,父亲珍藏着也没有丢失,而在文革中无声的消失了,让人惋惜不已。那是1945年4月5日至25日,晋冀鲁豫边区政府、中共太行区党委在涉县下温村召开了全区第一届文教英模大会,正式代表168人,来宾和列席人员900人,父亲做为林北县的唯一代表参加了这次大会。太行区党委书记李雪峰、八路军129师参谋長、太行军区司令员李达到会讲话,边区政府为代表频发了奖状和奖章。父亲的事迹还在当时的《新华日报》刋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是当年在涉县下温村代表们步入会场时的情景。 照片来自网络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1967年夏,全国各地武斗升级,无政府主义思潮泛滥,工厂停工,学校停课,党政机关瘫痪,可 父亲每天仍然坚持早出晚归,晚上九十点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是常事。但不管回来多晩,母亲都要将做好的饭菜放在锅里熥着,保证父亲到家能吃上热菜热饭。而我每天傍晚和妹妹都要到曲阜道一家小食品店给父亲买上三毛钱的猪肝和半升啤酒,让父亲晚上能睡个好觉,以保持好的体力和精力,来参加造反派组织的各种无休止的批斗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记得有一段时间,父亲在每天早晨上班前都要交给我一張16开的稿纸,按稿纸上写的内容,让我在家用毛笔抄成大字报,供第二天使用。我印象较深的是1962年下半年,国内经济形势逐渐好转,父亲为改善职工的生活,组织人到邻近的河北某县购买了一车萝卜,文革中被人揭发出来。为这件事我替父亲曾抄写了好几次大字报,说是检查不深刻过不了关,必须上纲上线,从灵魂深处暴发革命。如破坏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统购统销政策,挖社会主义墙角,后来还有一条罪状是包疪重用坏人,原因是司机往家多拿了几个萝卜。我跟父亲谈起这些事,从未听到父亲有一点怨言,他说批斗会上跟其它人比起来他算轻的,最厉害的时候挨过造反派一个嘴巴子。这场运动有的地方虽然过火,但确实也打掉不少 领导干部的骄娇二气和特权思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父亲出生在一个普通农民家庭,从小打柴、放羊、干农活,农闲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读过二年私塾,他聪明好学,不仅字写的漂亮,而且两手能同时打算盘。但生活在那个军阀混战,土匪横行、民不聊生的年代,却看不到一絲光明和希望。我的家乡河南省林县位于太行山南鹿,这里山高沟深,土地贫瘠,十年九旱,水贵如油。早吃糠、午喝汤、晚上稀饭照月亮的苦难岁月造就了当地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奋斗的优秀品格。1938年,村里来了八路军,建立了抗日民主政权,八路军129师四支队司令部设在我爷爷家,司令员纪德贵、民运股長何高民都曾住在我家,他们都是老资格的八路军干部,何高民后来还担任过县委书记、太行五分区的政委、代专员等职务,那时全国抗日热情空前高涨,在中华民族生死存亡的危难时刻,经当时的八路军林北县政府动员,年仅17岁的父亲于1940年1月毅然走上了革命道路。次年,我的五叔(叔伯)又经八路军豫北地委代号长城部介绍参加了革命。我的爷爷特别能干,在方圆十几里也小有名气,他不仅给八路军提供场地,还经常上山为八路军釆集药材,我们家成了地地道道的抗日保垒户。父亲经常深情的说,没有共产党、毛主席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告诫我们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夹着尾巴做人,脚踏实地干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span></p> <p class="ql-block">  五十年代初,五叔到北方出差,路过邯郸看望父亲时,父亲抱着我和五叔照的一張合影。</p><p class="ql-block"> 父亲来平泉在我们村只住了二宿,但好多事情至今历历在目。走的那天上午,他推着自行车好像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什么是群众路线,什么叫群众观点,怎样向贫下中农学习等,一边走一边讲,后来父亲不让我送了,催我赶紧回去,而我仍然依依不舍,坚持要再送一段路。就这样反复多次一直走出十几里。最后拗不过去,我站在一个高坡上,看着父亲骑上了自行车,直到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这时我的眼泪早已情不自禁地流满了自己的脸颊。</p> <p class="ql-block"> 1966年文革期间,我的妹妹(左一)和楼里邻居家的小伙伴们照的一張合影。</p> <p class="ql-block">  2023年10月5日,我和老伴到父亲当年曾经学习生活战斗过的林县太行山大峡谷合影留念。(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