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中的迷醉——梅里雪山北坡徒步漫记

修远

我们在进山后的第四天，登上了海拔5200米的滇藏垭口。布满碎石的垭口，宽旷而展廓，隐没在一片缥缥缈缈的薄雾中，宏伟的山体横亘在云南和西藏之间，放眼望去，绵绵无尽。天色朦胧熹微，雾霭苍茫，气氛庄严而宁静，犹如一阙清玄的音乐。一阵湿润峭厉的风，把令人恶心的多愁善感的情绪一扫而空。我凭着冲顶的那股气魄恬然自得，无愁无虑，无挂无碍，自由自在。生命中所有的锁链好像都松解了，心中卷起一股幸福的狂潮。我在这种清明高远的境界中载沉载浮，那是一种站在人生之外或人生边上看人生的境界。

生命的元气携着觉醒的力在我心中迸发了。这股确切的力，虽然还没固定，还未平衡，但很厚实，很活泼，它让我清醒的认识到自己一直在烦恼无明的生命惯性中滑坠，我要全力随顺这股幸运的力量，在余生的一切时中，一切处所，修正自己固化的习性，明明德，守静笃，善护念。我精神振奋，打开臂膀，以从未有过的讲究和挺拔，朝着迎面而来的回归的自己走去。佛说：狂心顿歇，歇即菩提。往后余生，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苦乐顺逆，燕处超然。

梅里北坡小环线，以亚贡村为始终点，全程近50公里，累计爬升3500多米，一般五天完成，如果天气晴朗，途中可以看到奶日顶卡雪山，芒框腊卡雪山，狮子座雪山，以及奶日顶卡冰川。

9月15日晚与山友在丽江汇合。八个人的队伍，6个七零后。一群年龄相仿，看破世相，三观相近，志趣相似的人，跳出生活之外，放下了迎合时流的狡黠，彼此坦诚相待 ，虽然萍水相逢，相处却格外融洽，频率相同才会理解彼此的万里山河。

领队海边，身材瘦长，脸上闪烁着红铜色的霞光，整个面部都有股朝气，布满生机，身体坚硬的像刚出锅的麻花。顶级的着衣和装备，显示出雄厚的实力。长期混迹于商场，但富而无骄，富而好礼，常须下心，普行恭敬。这样一个人，总能给人一种心定神安的影响。稳定的修养，才会有美好的人性呈现。财富在这样的人手里会变成一种美。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

9月16日，从丽江古城出发，大约7个半小时抵达飞来寺，途中可以观赏金沙江大湾，松赞林寺。飞来寺海拔3300米，到酒店后，我下楼去适应海拔。飞来寺面积不大，我慢慢悠悠的晃了两个多小时。向晚时分，悬垂在雪山上的云打开了，卡瓦格博露出真容，雪峰和谐的线条舒缓的展开，傲然俊拔，好像伸着手臂去抓握青天。我心头感受到一阵神秘的震颤，闭上眼睛，铭记眼前这个有福的时刻，平静的对已过往的大半生，做了一次短暂的鸟瞰。在祷告中恳求自己变得更善良、有道德、知足、真诚和恭顺。

9月17日上午，我们赶到亚贡村开始进山。亚贡村的藏族同胞，虽然同样经历着市场经济大潮的激荡，但那种骨子里的素朴善良依然鲜明的存在着。这些在艰难环境中生存的同胞，不怨天，不尤人，勤谨，满足，真诚，欢乐。梅里北坡在户外声名鹊起后，各地山友纷至沓来，我没观察到他们急功近利，巧立名目乱收费的现象。古人云：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悅而愿出于其路矣。营地不收费，住牧屋50元，卫生费每人20元，以及马帮的费用，我觉得都是比较合理的价格。我们出山时，在这么高远的大山里，居然也能6元钱买到两罐啤酒。我更不会忘记，我们第四天从滇藏垭口返回，在下撤到大平台时，看见远处那个雨雾交加中等我们的身影，她是那么高贵，闪耀着人性的光辉，这才是世间最绚丽的风景！当我们走近她，那清澈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埋怨和烦躁，只有心安后的快慰。因为，荒蛮无际的高处，最后三个为梦想而趱奔的旅人，安全的回来了。或许，她明亮清净的心头始终保持一团和气，对什么都不抱怨，只抱着广阔的慈悲来观照世界，这是一颗多么幸福的心灵啊！

她的美德表现，让我仍然固执的相信，尽管这个世界有时虚浮无情，世间总有永不凋谢的真情。我记得登顶那天，往返坡将营地差不多8个小时，八个人分两批登顶垭口，体力好的海边他们要比我们快了一个半小时。藏族大嫂一个人在海拔4700米的平台，在雨雾中，披着一张塑料布，等了近7个小时。这让我同样看到了一种藏族同胞人山合一的力美。我红着脸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究竟多么的渺小，我在这个世界有过几次这么让人感动的瞬间？我是否曾经无畏的细看过自己？贡高我慢，㤭狂自矜，贪嗔嫉妒，暴躁固执，哪一种习性不需要修正？佛说：若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尽己所能的真诚的为这个世界奉献一点温暖，也是在为自己积累福德。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只有把贪嗔痴慢疑这些固化的习性彻底清除，浩然之气才会升起。岁月一定是要人在积满了成年累月的油垢之后，才开始考虑减肥。向生命的真理靠拢，守死善道，笃信志学，从正知正见中获取智慧和力量，让余生在每一个改过优化的日子中绽放光明，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岁月悠长，我辈共勉。

亚贡到竹林营地，强度不大，一路在原始森林里穿行，下午三点多，我们就赶到了营地，营地海拔3500米。我扎营后休息了两个小时，高反症状还是没有缓解，好在食欲不错，至少能保持充沛的体力。吃过晚饭，我早早钻进帐篷休息，听着滴滴答答的雨声，似睡非睡的迷糊了一夜。

9月18日，今天大部分时间是沿着河谷向坡均营地行进。一个美丽，慷慨，蔚蓝的上午，只有策马飞奔才符合我的心情。出发不久，芒框腊卡雪山，赫然卓立，展现于飘渺的长天。行进中，我两次感到轻微的不适，喝了两包葡萄糖粉和一剂海边带的葡萄糖饮品后，有所好转。五天的山中毅行，多次得到队友们的帮助，我却没有为这个和谐的团队做点什么，深感惭愧。除了海边，我与队伍中的两个80后小兄弟接触较多，他风，坐标昆明。英俊洒脱，像一只六月里元气充沛的蚂蚱，心里从来没装下过秋天。看不出一点儿听天由命的性格。每天行走起居，按部就班，从容不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能到达活在当下，心在当下的境界，让我惊佩。李新，坐标福州，乐观，正义，知足。整天快活的像一只吸饱夏露的蟋蟀。不会以一种无动于衷的态度面对风险，也从不随意放大焦虑。东溜溜，西逛逛，坦坦荡荡，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在他心中停留过。见贤思齐，生命中匆匆而过的这些人，都将是我对照省察自己的标杆。

我们边走边欣赏，下午三点赶到了坡均营地。扎营后，我开始慢慢溜达着适应4200海拔。坡均营地是夏季亚贡村民采集冬虫夏草的地方，山林郁茂，瑞气盘旋，民可寝居，兽有茂草。这里可以近距离的接触奶日顶卡冰川，观赏奶日顶卡和芒框腊卡雪山。低吼的冰河呐喊着，好似要贯穿灵魂。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这样的深涧幽谷想起这句话，有种强烈的突然被抓住的感觉。飘忽流变的人生中，如果大部分的生命都豪掷于一些虚浮的酒局牌场，聪明才智都浪费于无聊的日常，或许是另一种悲哀。孰能浊以止？静之徐清。突然一个烦心的电话（坡均营地移动有信号）让我从沉静的迷醉中迅速跌落，开始焦躁不安，高反也加重了。我被烦恼包裹着挣扎了很久后，回到帐篷里，静坐在自己的内心，努力让身体里的意识和情绪自由的来来去去，不去抵制它的流动。

傍晚时好了很多。这种安顿迷茫和化解烦恼的能力，近两年，也逐步在我心中形成。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走出帐篷起灶做饭，吃过晚饭不久，营地连同远行的人一起，被笼罩在黑漆漆的夜幕里。安全起见，我吃了半片乙酰唑胺。队友们都聚在牧屋里聊天，我躺在帐篷里，听着外面的每一个声音，担心着时不时光顾的牦牛，追逐着没有被岁月消耗尽的活力，儽儽兮，若无所归。直到夜深，一阵深沉的睡意悄然而来，对明天充满期待的向往，却只是把我拖进了浅梦之中。早上，浓雾从河谷里缓缓上升，牛乳一样白，沉重的乌云间露出一角淡蓝的天。奶日顶卡和芒框腊卡雪山时隐时现。夜里又是一场秋雨，山河大地，草木丛林，悉皆蒙润。我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哲学的炫耀，给了自己一个舒展的微笑，这是被压了多少岁月的一份坦然。烦恼即菩提，即时豁然，才可安于当下。每一个人都是在无常的未来中流转，富贵穷通莫非命也。心有所安，才可以久处约，才可以长处乐。

9月19日早上，我们开始向茨丁垭口攀升，垭口海拔4720米，是梅里北坡环线徒步翻越的第一个垭口。翻过茨丁垭口，标志着可以安全出山了。最后的滇藏垭口往返，可以根据自身状态做出选择。身后，一团团白云懒洋洋的拍打着缓斜的奶日顶卡冰川，奶日顶卡和芒框腊卡雪山或许睡着回笼觉，一直不肯出来见面。出发不久，太阳开始努力突破云层，直到灰色的薄雾在我们头顶形成了一个悬垂的蓝色华盖。雪山终于醒了，在云雾缠绕下几乎全部呈现。性急的高原的秋天，已经攀上了山腰。我望了望缭绕着淡灰色云雾的遥远的天边，抬腿就把高反的顾虑踢进了被秋风染成深红色，炫耀着最后娇艳的灌木丛，开始自由的享受这个迷人的当下。眉间也配合以舒展做出了脱险与希望的生动表示。

爬上一个高坡，是一大片辽阔的荒原，冰湖就像一颗珍珠，镶嵌在这片荒原上。冰湖上方就是狮子座雪山，在我们行进的这段时间始终半隐半现，懒于相见。我们终于登上茨丁垭口的时候，浩无际涯的高处已被大雾弥漫，浮现出冷却的猪油一般的宁静。为预防高反，我们沿着碎石坡快速下降。我和海边走在一起，接近坡将营地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高原的天就是这样从心所欲。坡将营地与坡均营地一条山脊之隔，海拔4200米，正对着狮子座雪山。地势平阔，水源充沛，是亚贡村的夏季牧场。中间散落着许多简陋的牧屋。有一个崭新的牧屋是用宽木钢瓦搭建，大而宽敞，两排木板地铺，为徒步的旅人提供住宿，每晚50元。我和海边到营地后，迅速决定不再雨中搭帐篷。七个人住一个可以挤几十人的屋子里，相当于山下的星级酒店了。我因为差不多完全适应了高反，动作也敏捷了许多，雨停的间隙就出去转转。营地四处蜿蜒着迷宫般的小径，延伸向群山重叠的岗峦，秋雨打过的野草散发着忧郁的气息，马帮大哥家的牧屋升起一缕睡意沉沉的炊烟。周围的一切都那么安详，心里也格外的安稳踏实。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晚上八点左右，雨停了一大段时间，星空粲然而现，多年没见过这么绚丽的星空了。群星就像被碾出来的谷粒，在鹅绒般的天幕上打着寒噤，瑟瑟缩缩，发出夺目的亮光。譬若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明无尽。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幻影般的淡蓝的夜色中。我仰视天宇，游目骋怀，对明天能观赏渺茫高俊，沉静孤绝的狮子座雪山充满了期待。

滇藏垭口是梅里北坡徒步中的海拔最高点，是云南和西藏两省的分界垭口。天气晴朗的时候，垭口上可以更高角度，近距离地观览梅里北坡一众雪山，还可以远望西藏的木孔雪山和大米勇雪山。早上起床后，筛子筛过一样的细雨就飘飘洒洒的没有停歇的样子。我们在马帮大嫂的引领下一路拔升，因体力差别，队伍逐渐分开了两队。我和另两名队友落在了后面。冲顶的小路好像没有尽头，弯弯曲曲的经过一面又一面长长的山坡，最后朝陡峭的滇藏垭口爬去。因为一直身处大雾细雨中，队友间一直保持在可见范围内，每一个回头、抬头都是一种温暖的彼此鼓励。阳明先生说：山高万仞，只登一步。我反复体悟着这句话深邃的意境，一步一个脚印的前行。一般20步左右顶多30几步休息一次。我们就这样艰难扎实的迈进，最终完成了1000米的攀升，到达了垭口顶。三座雪山都被大雾遮蔽，我并没感到多么的遗憾。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或许，遗憾的缺口，正是幸运光明的入口。

我帮队友一起虔诚的将风马旗整理悬挂在垭口的标志木牌上。然后队友把所有同行人的名字都写在上面，真诚的祝福永远留在了滇藏垭口。这不会是一个虚空的愿力，它一定会有回响。我感动于队友的真诚的自自然然的发心，没有提醒，没有暗示，就在自己准备的风马旗上，把祝福分享给了所有队友。希望别人好，别人不一定好，但自己一定会变好，因为心量有多广大，内心就会有多自由。

9月21日，是五天以来一个最可爱的早上，我们都怀着喜悦的心情出山。这一天的强度较大，17公里，下降1800米。回到亚贡后，三个队友去了雨崩，我们五人去了香格里拉，我对有信仰的地方，一直充满着温情与敬意。我们一起游览了松赞林寺，独克宗古城。然后，海边他们又顺利登顶了哈巴雪山并完成虎跳峡高路徒步。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人生的际遇百转千回，江湖高远，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