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翳

子衿

　　手术室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手术。所有的人都在配合主刀医生沈星，各种仪器不时地发出很小的带有各自特征的提示音。沈星专注地进行着手术，他那种自信、娴熟的手法更加显得格外引人注目。这是一台心脏冠状动脉夹层手术。手术难度和要求非常高，这样的手术既是手术成功，但术后的并发症也很多，有时候情况会很复杂，需各外科、内科等医生现场会诊，紧急处理突发状况。

手术很成功，沈星轻松笑了一下。在场的麻醉师、护士、助手等看见他笑了，他们像是在经历了很多天的阴雨天气，突然见到了久违的太阳一样，个个笑得像个孩子。

沈星知道他的笑容在脸上停留根本不会超过三秒钟。他识趣地连忙离开手术室去清洗他的双手。他像对待一双艺术品一样，一边清洗一边欣赏他的这双手。这双灵巧有力的手让他成为了这所医院的心血管外科的姣姣者，也是少有的青年才俊。那么多的患者投门路、找关系要他亲自主刀，那是多么的信任和肯定。可是，他并非天生的面部肌肉僵硬，脸上基本上不会出现笑容，冷酷得鲜有人和他亲近。沈星是省医科大学毕业，在国外公费留学最终获得博士学位，临床经验十分丰富，他曾在导师的指导下，由他主刀做过几次难度很大的手术，以至于该国有几家医院用特别优厚的待遇挽留他。可他却没有动心，执意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一所地级市市立中心医院。因为这些经历和光环，许多的同行都认为他狂妄自大，目空一切。其实，他知道自己的缺点，随着回来工作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难以忍受许多的东西，面部肌肉也逐渐僵硬了起来。唉！一言难尽。

沈星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院长左勒的电话来了，让沈星去院长的办公室。

院长还是那一套，先是言不由衷地祝贺沈星又圆满地完成了一台高难度手术。表扬他这几年也为医院的知名度提高和收入做出了巨大的贡献等等。听了几句，沈星想起了一个逃字，真的想逃离这种毫无意义且虚伪的对话。他知道院长并不是单纯地为这台耗时几个小时的高难手术而找他谈话的。果然，院长说起了医院以及医疗集团的具体情况，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气。最后才露出了今天的主题，医院要向医疗集团上报一名十佳青年，这是他费尽了心机和心血争取来的。另外，心血管外科主任空缺两月有余，必须马上确定候选人，然后上报医疗集团批准。接着他又说了心血管外科所有医生的工作者都很认真负责，对于他来说，这个人选到底该怎么办？他心里没底，现在想听听沈星的意见。最后院长说：“你看处在我这个位置真的不容易，一方面手心手背都是肉，科室里人人都要考虑。另一方面集团高层施加了很大压力，我真的难以平衡这些关系。不过，我同集团建议把心内心外组建一个联合治疗小组，到时候由你任组长，这个担子真的很重。”

沈星这才明白了，院长明面上说是征求意见，实际上这两个都没有我沈星的份。他还不想明说，要沈星主动抬高姿态，让贤。并画了一个不见影子的大饼来安抚沈星。看着他那肉嘟嘟的酒糟鼻子，沈星真想狠狠地给上一拳。

离开院长办公室，沈星心里很乱，其实他的脑子更乱。十佳青年他不希罕这些名誉。他只想要科室主任这个职位，可他并非单纯想当这个破芝麻官，他要的是话语权，因为，他想在一定程度上、一定范围内进行改革。在他的思想里，医院就不能讲什么效益，应该树立生命至上的理念。现在说什么呢？怪只怪当初自己没有远见，国外没留，就是省城也没考虑，凭着一腔傻乎乎的热血，执意地回来了。

不管怎样，沈星知道他是医生，救死扶伤是他的职责，其他的只能暂时放在一边。他的班依然还是排得满满的，除了手术还需要去门诊坐诊。一个周后的一个上午，院里正式宣布他的助手也就是和他同为科室副主任的邢欢成功上位，荣升科室的主任，沈星成为了她的副手。以前手术时，沈星指挥她，现在反过来是她领导沈星。实际上，邢欢的技术远不如沈星，而现在沈星却得听邢欢的。当然，十佳青年也给了另外一个科室。

好像是上天刻意刁难沈星，坏运气也从这一刻开始同沈星形影不离。下午手术后，他准备约女朋友姚小丽一起去吃饭，想在她那里寻求些安慰。当他打开微信时，发现已经被她黑了。准确地说是她一脚踹了他。这个时候，沈星才想起姚小丽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如果是因为其他的，我早已经是你的人了。哦，沈星明白了，原来她看重的并不是爱，而是他的价值。由此可见压根他们是不会有交点，也许看起来像是有可能相交的两条线，其实却并不在一个平面上。姚小丽是心血管监护中心的医生。她的相貌很一般，只是业务上很有上进心，时间久了，他们互相欣赏，慢慢地走得越来越近。

孤独的沈星漫步在河堤上。秋天的天气冷嗖嗖的，时不时地吹来一阵寒风。心情的沮丧，似乎也抵不住寒风的侵袭，他冷得打了几个寒颤，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回房子去，房子里的沉闷会使他更加受不了。

从未注意过的河堤，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哦，人间朝暮，不觉已是深秋。树叶正在告别树木，落了一地的金黄，有的叶子随风舞动，打着旋儿飘飘摇摇而去。爬山虎的叶子最好看，像北京香山的红叶一样，让人能燃起激情澎湃的火焰。哦，季节推动着秋天，秋天在向季节告别。南归的大雁排着人字形的路队，呼朋引伴，走向另一个新的地方，正在开启新的生命旅程。而沈星却立在秋天的夕阳下，独自怆然。

手机铃声响起，是姚小丽的来电。沈星的心呯然一动，激动得手都有些哆嗦，大脑里首先想到的是，姚小丽也许是后悔了，想要解释什么，或者是要和他重归于好。接通了电话。姚小丽冷冰的口气，问：“你在哪里？赶紧回医院来，你今天下午手术的患者现在病危。情况紧急！”

挂断电话，沈星急忙赶回医院。当他气喘吁吁地赶到监护中心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乱成了一团。患者血压急速下降，他急忙看了一下患者的眼睛，瞳孔正在放大。CT显示颅内出血严重。神经外科医生肯定地说，已经晚了，任何抢救措施都已经毫无意义。刚一会，患者停止了呼吸，心脏监控仪显示出一条直线。沈星直接傻坐在地上，脑子一片空白。

院里立即启动应急预案，院长亲自主持会议，当着大家的面，把沈星大骂了一顿。立即成立了由常务副院长为组长的专案组，全方位进行调查。并且让沈星停职反省，等候调查结果和医院处理。

患者家属在楼道口等到了沈星。指控他是杀人犯，还说他收了红包，却把人害死了。多亏保安及时赶到，才把沈星从患者的手里抢了出来，不然的话，他真的不知道如何才能离开。

等待调查结果让人十分煎熬。沈星仔细回想了手术的整个过程，他敢肯定他的手术十分成功，手术操作流程规范。问题应该是患者家属隐瞒了患者的病史。当然很有可能是为了节约检查费用。说真的，老百姓看病真的太不容易了，拿不出更多的钱，只能是能省就省，对于沈星来说，这些已经是见怪不怪了。至于收红包，沈星一直收，收下的红包他从不看，也不知道红包里有多少钱，他转手就给了护士，由护士把钱打进患者的帐户。其实，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患者家属心安而已。这次是护士小赵办的，小赵的解释是，她一直忙，就把这事给耽搁了，不过钱已经打进去了。想到这，沈星的头上直冒冷汗，那么以前呢？是不是每次都打了钱呢？

一周后，调查结果岀来。根据尸检，患者家属隐瞒了病史，医院出于人道对患者家属进行了资助，医疗纠纷得以解决。红包的问题也已查实。沈星洗脱了所有，他又继续他的手术和门诊。可是，沈星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而且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精神不振，似乎忘心却也大了起来。

医院里的八卦也渐渐的多了。诸如沈星在国外留学的学校是野鸡大学，像《围城》里的方鸿渐，在国外的手术谁也没见过，全凭自吹自擂，诸如此类等等。

没来由的风言风语，小声的嘀咕，躲避的眼神，手术安排次数的减少。沈星看不清，也看不透，看似没来由的变故，让他陷入了无解的困境，他甚至感到手足无措，昔日里的自信像是让深秋里的寒风刮得不见了踪影。

困惑之中的沈星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他确定该是离开这里的时候了。一念之起，风起云涌。沈星毫不犹豫地拿出手机，给省医科大学附属第一人民医院的院长打电话。一附院张院长多次向他伸来了橄榄枝，他都以各种理由婉言谢绝了，这下只能厚着脸皮主动去要了，想想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沈星刚拿出电话，医院办公室电话却来了，让立即在院办小会议室开会。

会议由院长亲自主持。市里一位领导的父亲突发心脏病，经过各项检查结果显示为冠状动脉夹层。院长点名这台手术由邢欢主刀，沈星协助。并郑重强调这次手术只能成功，不许失败。随后院长陪同领导把医护人员和患者一同送进手术室。

手术结束，邢欢亲自给院长汇报了手术成功的消息。可是三小时后，领导的父亲突然血压下降。所有科室负责人立即全部到场进行会诊。根据各项检查结果显示有积液，根据血压的降低，应该是内出血。关于如何进行有效治疗，院长在心血管科会诊室召开了紧急会议。会上大概分为两种意见，一种认为是患者年龄比较大，由心内采取保守治疗；一种是为主张再次开胸，尽快进行有效手术治疗。沈星的态度非常明确，坚持再次开胸，因为检查结果明确显示手术出现了问题。

现在事态的发展对于邢欢来说，简直和打脸是一样的。院长的脸上也挂不住了。会议僵持不下，意见统一不起来。沈星觉得再也不能耽搁，不然的话，一切都会晚了。沈星急了，大声地说：“现在已经不是面子不面子的问题，而是要尽快挽救生命的问题，还犹豫个什么？”院长听了这个话，流露出了不悦，他用不容否定的口气说：“检查结果显示出有积液，并非一定是内出血，先进行微创手术治疗，再加上药物治疗。如果不行，由沈主任准备外科手术。就这么定了，行动吧。”

微创手术在进行，抽出来的液体果然是血液，手术室里的医生都明白沈星的判断是正确的。但是，一切都晚了那么一点，病人的情况突然发生恶化，连外科手术的机会都没给。手术室里一片寂静，一个生命就这么结束了。他们向死者鞠了躬，随后静静地等待院长的指示。

医院启动了应急预案。院长主持会议，重点是现在面前的这个结局如何给领导有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院长说着说着生气地指着沈星：“沈星，你是咱们医院的手术尖子，你就在手术现场，你是个干什么吃的？手术有问题你为啥不及时提醒邢主任？我看你的医德有问题，这次事故你应该负主要责任。”听了这个话，沈星先是一楞，他一时搞不明白为啥绕来绕去却绕到他的头上了。他内心的火苗瞬间燃起了熊熊大火，怎么也控制不住，随手拿起自己的水杯，用尽全力砸向了院长……

沈星站在警车前，缓缓地转过身看着医院的门诊大楼。寒风裏着雪粒拍打着他的脸颊，他的眼前一片灰蒙蒙的，门诊大楼外挂的医院牌子若隐若现，怎么也看不清楚。他不知道谁报的警，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下楼的。

沈星似乎一点感觉都没有，木然地站着，仿佛这一切和他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