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木匠

黑茶

<p class="ql-block">  胡木匠长什么样,在我的印象里已模糊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六十多岁,古铜色的脸庞,额头黝黑发亮,耳朵上夹着一支红扁杆长方笔芯的铅笔,胡子拉碴,不苟言笑。</p> <p class="ql-block">  胡木匠跟母亲是一个家族,但出了五服。他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木匠,手艺好,找他干木工活的人很多,但脾气也大。</p> <p class="ql-block">  八十年代初期,我家搬了新的庄院。新房子刚刚盖起来,围墙还没有围。母亲在院子南面种了些葵花,洋姜。等它们长起来,密密匝匝的,就权当围墙了。屋里没什么家具,空落落的。</p> <p class="ql-block">  过了几年,家里的生活条件渐渐好了起来。攒了些木材,父亲便想请了胡木匠来给我们家打制些家具。开春,他来到家里,先到棚底下看父亲准备好的木材。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说,不能做,木材没干透。然后他和父亲把木材像码积木一样横竖码起来,每根木材中间都留了空隙。说,秋后再做吧,随后连烟都没抽一根,扭头就走了。</p> <p class="ql-block">  再见他,已是秋后的一天中午。我放了学,绕过密密匝匝的葵花洋姜“围墙”,一进院就看见他跟徒弟在院子里搭起了架子,立起木材。他站在高高的架子上,徒弟站在平地上。师徒二人一高一低,正端着大锯一拉一送开木头。</p> <p class="ql-block">  木工活讲程序,先干什么,后干什么;讲方法,怎么样下料,怎么计算;讲规矩,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讲标准,什么算好,什么算孬……这一切没有图纸,没有文字,都在师父的脑子里装着,全靠一代一代的手艺人口口相传,手把手教授。</p> <p class="ql-block">  胡木匠师徒二人配合默契,交流起来只言片语,有时只一个字,一个动作甚至于一个眼神,对方的意图就了然于心。我经常坐在门槛上,看他们干活,心里琢磨胡木匠的那个眼神、动作是什么意思。好多时候,我都暗自庆幸自己不是胡木匠的徒弟,否则都要被他骂死了——因为他的只言片语或者动作或者眼神,我大多都弄不明白是什么意思。</p> <p class="ql-block">  印象深刻的一幕是他站在木工凳旁边,弓着身子,平端刨子,放在木件上,用力一推,嚓——;再用力一推,嚓——……刨花立刻从刨子中间的孔洞中卷起来,卷到刨子鼻头上,再落到地下,空气里立刻就弥漫着木头的清香。每刨几下,他都直起身,拿起木件,眯起一只眼睛,端详半天,然后再刨,如此反复,直到他自己觉得满意才肯罢休。不消一会功夫,他的脚下就堆起了一大堆刨花。当他单手拿起刨子,另一只手扣里面卡住的刨花的时候,我便知道他接下来的一个动作就是找木工斧子——他要用斧子左敲敲,右打打,前磕磕,后碰碰,校正偏斜的刨子刀刃——我连忙将斧子递给他。他很难得的冲我笑了一下,说,这娃灵醒,眼神里有些赞赏的意味。</p> <p class="ql-block">  木工活不容易干,即使是熬胶(木工用胶,大致有三种,皮胶,骨胶和鳔胶,骨胶最为常见)看起来很简单的活,也颇具技术要求。骨胶像极了琥珀,用斧子砸碎,放在金属罐子里,倒点水,然后把罐子放在盛水的小锅里,隔着水熬,一边用刨花烧火,将锅里的水烧开,一边搅拌罐子里的胶。火候到了,胶便慢慢融化开,空气里便弥漫着骨胶独特的味道。搅拌用的工具是一根铁丝,一头扎了一小束麻。往胶里加水要恰到好处,水多了熬出来的胶太稀,粘合度不够;水少了,熬出来的胶太稠,涂抹不畅,也很浪费。不同季节,胶所需要的粘稠度也有不同,“冬使稀,夏使稠,春秋两季使将就。”冬天,天凉易凝就稀一点;夏天热,胶不易冷却就稠一点;春秋时节不冷不热,刷子沾上去,能流出细线为佳。胡木匠时不时地把铁丝拎起来,看胶顺麻沥下的样子,直到沥下的胶如同糖稀一般,那个火候就刚刚好,这时候便可以放心使用了。</p> <p class="ql-block">  从下料到制件再到组装,最后刷漆直至一件成品出现,委实不易。胡木匠对每一个环节要求极苛刻,总是精益求精,以至于令人觉得他有些迂——其实大多数人都是门外汉,什么都不懂——胡木匠也懒得解释,他按照自己的标准去做每一件事,一丝不苟。</p> <p class="ql-block">  桌椅箱柜成品出来,一件件置放在家里,简洁而大气,端庄而规整,静静地,一如胡木匠的为人。</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家几经辗转,胡木匠做的家具或送人或遗失,已所剩无几了。仅存一桌一柜等不多的几件,父母都是敝帚自珍,极其稀罕。无论是从老家搬到县城里,还是从县城搬到老家,都不舍得扔掉。今天,在大多数人看来,那些家具已很土气落伍了,邻居都劝父母扔掉,再买些时兴的,固执的父母就是不肯。</p> <p class="ql-block">  秋日一个静静的午后,温暖的阳光从窗户里照进屋子,铺洒在胡木匠做的桌子面上,桌面的木纹簇新,漆面如镜——要知道,这些家具已经历近半个世纪了!胡木匠早已作古,但他做的家具,依然严丝合缝,依然端庄规整,依然简洁大气,依然沉稳安静——那一刻,我忽而就似乎明白了父母的固执了。</p><p class="ql-block"> 壬癸年深秋黑茶于知耕山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