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

黄利斌

<p class="ql-block">  初识三哥是在我下乡工作后参加的第一次会议上。</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前,我从市直机关调到乡镇工作。 那是一次收取农户家庭财产保险费用的安排会。说实话,对于这项工作,我真的有些不解,投保入保属于商业范畴,应该是个体行为,作为一级政府为什么要下达任务、强制进行呢?但作为主管副职,只能听从安排了。我宣读了上级的有关文件和分解到各村的户数和应交费用。随后,镇党委书记进行了强调。最后,镇长挨个村点名,让大家表态。大家纷纷表示坚决完成任务。忽然,有人大声地说没钱、完不成任务,众人一片哗然。我回头一看,说话的是一位五六十岁的汉子,高高的个子,长脸浓眉,头发向后梳着,脑门显得非常光亮。邻座的同事告诉我这是一个村上的支部书记,大家都叫三哥。现场的气氛令人尴尬,好在镇长是一位很有甚层工作经验的领导,他不慌不忙地说道:“不着急,想想办法,可以宽限你几天”,可三哥一点也不理会镇长给的台阶,继续大声嚷着:“没钱就是没钱,宽限一年也没用”。见此情景,书记插话说:“老三留下到我办公室,其他人员散会”。到底书记镇长留下三哥说了些什么,我无从知晓。</p><p class="ql-block"> 下午快下班时,书记喊我到他办公室,向我介绍了三哥的情况,说他任职二十多年了,村子各项工作都走在前头,曾是市里有名的明星村,只是心直口快,认为不合理的事就会顶着不办,谁也不认,前一段曾经把一位市领导当众顶得哑口无言。书记说:“几年了,在有些费用征收上,他一直说是乱摊派,不配合工作,有时镇里给他垫支一些,但不能一直这样啊!你是从市直机关刚下来的,他应该给你些面子,虽然你包的不是这个村子,我还是想让你把这个任务接起来,也正好锻炼一下你自己”。</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包村干部就骑车往村里赶。当时中秋节刚过,骑行在乡间的小路上,满眼的秋光令人陶醉。我一边欣赏着路边的美景,一边想像着一会儿见到三哥时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村委会是一座漂亮的二层小楼,这在二十年前是不多见的。在二楼的办公室,我见到了三哥和支村两委干部。三哥也许猜到了我们的来意,不冷不热地向我表示了欢迎,并询问我们今天到村的任务是什么。我说自己刚下乡工作不久,想找些老同志学习学习,书记镇长推荐了你,我准备在这里多待几天。我的话音刚落,三哥忽然严肃了起来,他努着嘴睁大眼睛盯着我,用强调的语音说:“待多长时间也可以,但不要提农户入保的事,那不是实事求是,财产入保是个人行为,想入就入不想入就算,哪能强行办啊!我们了解了一下,户上都不想入,我也无钱垫,现在各个部门都在搭你们的车收费,再这样下去,我这个支书不干了”。我知道三哥说的是实话,但我无力倒转乾坤,我沉默了。</p> <p class="ql-block">  中午饭是在三哥家吃的。他家就在村委会错对面,用铁栅栏代替了临街的围墙。院子很大,栽种着丝瓜、茄子、白菜、萝卜、辣椒、大葱等多种疏菜和两棵挂满果实的苹果树。东面围墙下的鸡笼里养着二十几只母鸡,西南角的厕所门口拴着一条棕色的大狗。三嫂比三哥小几岁,中等身材,齐耳短发,脸上总是挂着微笑。</p><p class="ql-block"> 午饭是大碗端上来的拉面,外加一大碗葱花炒鸡蛋,我们吃得满口流香。饭间,我得知了三哥出身在革命家庭,他的父亲是我县境内的第一批党员,土改和建国前后曾长期担任区长职务,他的大哥二哥也早早地参加了革命工作,目前在外地都很有成就,三哥奉父命留在了家乡,担任村支书己二十多年了,他信念坚定、办事公道、实事求是、勇于开拓,深受群众拥护。</p> <p class="ql-block">  接下来的几天,我走遍了村里的大街小巷,察看了饮水池、水塔等供水设施,看望了几个特困户,拜谒了三哥父辈们工作生活过的旧居。那几天虽然表面上是调研学习,但我没忘记这次来村的任务。我想,我可以不提,但必须让三哥有压力。所以,每次市里催缴的时候,我就故意站在他的旁边大声地接听电话,并极力夸大自己的难处和委屈,当别的村支书打电话汇报完成任务时,我会大声地表扬他们,并称兄道弟地说些亲密的话。在通话中,我努力让三哥知道他们也是一户都收不起来,全是村上垫支的。</p><p class="ql-block"> 第四天,在察看村小学时,我看到校舍还是七八十年代盖的,有的墙体已经裂缝,有的大梁用木柱顶着,师生们在提心吊胆的上着课。做为镇里主管文教的领导,我当即提出了打倒旧校舍,新建教学楼的想法。三哥听罢两眼顿时放出了光芒,一改这几天耷拉着眼皮,无精打彩的神态。</p><p class="ql-block"> 午饭时,三哥特意让嫂子多炒了几个菜,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酒后的三哥红光满面,不自觉地打开了话闸子,讲了村上的革命史,讲了农业学大寨时的辉煌,讲了村集体八九十年代大办企业后来逐渐落寞的过程,讲了自己任支书以来的风风雨雨,我们静静地听着,感受着三哥看似平静的神态下丰富的内心世界。</p><p class="ql-block"> 忽然,他停止了讲述,大声地把嫂子喊了过来,挥舞着手臂说:“准备两千块钱交给会计,让他明天到镇上把保险钱缴了!”,嫂子听罢生出一脸的委屈,红着脸生气地说:“一直在垫,还有完没完,我没钱!”,“看小刚(小刚是他们的儿子)那有没有”,三哥不耐烦地回应着。</p><p class="ql-block"> 看着三嫂离开的背影,三哥倾斜着身子对我说:“那天我在会上顶撞领导是故意的,是想让你们去上面反映,把这不合理的工作去掉。这几天看到你很受难,我再困难也得交差啊!”他刻意把“差”字说得很重。呷了一口酒,他又接着说:“你刚下乡工作,不能让你在全市丢人,现在村上确实没钱,但村办企业在外面还有不少欠款,有些开支我只能想法先垫支了。再就是学校的事,这几年我一直揪着心,有时晚上都不能睡觉,担心孩子们的安全,一旦出事就是几十条命呀!前几年我找过几次领导,都无结果,这次你一定要帮忙,也请你给书记镇长捎个话,我替这些孩子感谢他们!”。说完端起一大杯酒一饮而尽,三哥掏心掏肺的话感染了我,我也倒满一大杯一口吞下。两杯酒打通了我们的心结,从此我和三哥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p><p class="ql-block"> 回机关后,我向领导汇报了这几天的工作情况,和文教校长一块与教育局沟通敲定了新建学校的事情。几周后,学校教学楼如期开工,我隔三差五到三哥家小坐,他也十分支持我的工作,只要是我分管范围内安排的任务,再不情愿也要带头完成。在不断的接触中,我又发现了三哥的另面人生。</p> <p class="ql-block">  有几次到三哥家吃午饭,我留意到开饭前总有一个男人拎着大海碗走进厨房,几分钟后双手捧着盛满饭菜的大碗向门外走去。他进来和出去时都要经过坐着我们的客厅,但那人把我们当空气一样,从来不看一眼。三哥对那人也没有正眼看过,最多用余光扫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我们的谈话。</p><p class="ql-block"> 有次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三哥那人是谁,三哥苦笑了一下,给我们讲了这件农村工作中遇到的事情。原来,春天的时候,应广大群众的要求,村里组织人员把进村路拓宽了一下,多少要占一些村民的承包地。在村民代表会上大家确定了补偿标准为每亩每年八百元,所有占地户都签字领了补偿,路也顺利地拓宽了。谁知这家男人从外地打工回来后,说老婆签字不算,要求提高补偿标准,三哥和村干部们对此断然予以了拒绝。</p><p class="ql-block"> 一天晚上,那人喝酒后醉熏熏地来到三哥家,威胁说如果不给他解决问题就每天到三哥家吃饭,三哥平静地说土地补偿标准是村民代表会通过的,怎么能单独给你破例呢?至于过来吃饭,家里也不缺那碗饭,你想来就来吧。从第二天起,那人每天中午过来端饭,己经半个多月了。</p><p class="ql-block"> 我当时年轻气盛,听后火冒三丈,心想哪有这样的道理啊!当即给派出所的同志拔通了电话,简单叙述了事情的原委,他们给我的回答是那人己违备治安管理条例,可先进行警告谈话,必要时予以拘留。三哥站起了给我的茶杯续了一些水,顺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把,叹了口气说:“农村工作不能动不动上纲上线,都是乡里乡亲的,祖祖辈辈生活在一起,拘留了他我是解气了,他做事出格,群众也不会说什么,但会让他们一家在村里抬不起头,他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呢,他们还要成家立业啊!”。</p><p class="ql-block"> 三哥的话深深感动了我,那是一个老支书对自己村民发自内心的情感啊!三哥的形象在我面前瞬间高大了起来,同时也感到了自己的浮浅和渺小。我怎么也想不到平时看起来五大三粗,在各种场合从不服输,一贯强势的三哥,面对一个刁钻的村民,竟有如此的侠骨柔情!三哥接着说:“上千口人的村子,出几个这样的人是正常的,作为村上的领导,要坚持原则,坚决不能纵容他们,同时还要把全村视为一个大家庭,像对待犯错误的家人一样,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去改正错误,我想公道自在人心,相信人都是会变好的”。</p><p class="ql-block"> 那人一直在三哥家吃了一个多月的饭,终于不再来了。后来听人说,在三哥面前,这个人是彻底的心服口服了。</p> <p class="ql-block">  时间如流水一样不知不觉地逝去了,三年后我调往别的乡镇工作。三年里,三哥爱憎分明的个性和对村民发自内心深处的爱深深打动了我,这段时间的相处为我后面长期从事基层工作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三哥是我农村工作中遇到的第一位良师益友。 </p><p class="ql-block"> 十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又返回这个乡镇担任主要领导。那时,三哥己年逾古稀,退职多年了。我到任后第一时间去看望三哥,老俩口仍旧住在那座院子里,只是房子老旧了许多,屋里的墙皮一批一批地往下掉,三哥也明显地衰老了,身材不再挺拔,头发更加花白,胡须欠缺打理,显得乱哄哄的。他弓着腰在院子里打理菜地,金黄的树叶不断地飘落在他弯曲的后背上。我问了他身体和最近的生活情况,他没有了往日的豪爽,几次抬起头又低下去,有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看到他难为情,在一旁的嫂子接过话头对我们说孩子们都很孝顺,日子还过得下去,就是三哥在职时为村里垫支的各种费用十几万元一直要不回来,而这钱不少是向亲戚朋友借的。</p><p class="ql-block"> 听完嫂子的话,我把眼晴转向了一块过来的现任村支书。他说村上真的没钱啊,原来村办企业应收的债务都已成死账,大多数人都找不到了。他说这几年自己也一直在垫支,要不是家里开个小门市早就走不下去了。看着眼前一老一少两任村干部,我深深地陷入了沉思。</p><p class="ql-block"> 在镇上的帮助下,村上陆续还了三哥一部分,但还下欠不少。</p><p class="ql-block"> 两年后我又离开了小镇,离别时,我一再叮嘱支部书记一定要克服困难,想法子每年还一些,不能让为党和群众出过力的老人再伤心流泪。</p><p class="ql-block"> 时间的陀螺在飞速地旋转着,一眨眼,距我第二次调离小镇又有七八年了。几年来,每当秋风吹起、黄叶飘落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三哥,当他快速衰老的面容、屋子里到处剥落的墙皮和低着头欲言又止的样子像电影画面一样一遍遍从我心头闪过时,我总会感到一阵阵的心酸。</p><p class="ql-block"> 黄叶飘过,又一个冬天就要来临了,我不知道三哥垫支的钱收回来了没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