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四重奏——小小说四题（原创）

李立纲

一，《家有怀瑾握瑜之妻》凌雪，廉市一中学语文教师，某长之妻。曾师从廉市书法大家郝一。潜心书艺，得其真传。一手行书，融古今之长，兼收并蓄草隶篆楷之精华，写得华丽高雅、灵活飞动，婉约豪放，俱大家风范，享誉廉市书界。某长仕途有成，一路春风得意，频频升迁。每赴新职，凌雪总以行书一幅相赠。先后书有文天祥之《正气歌》，于谦之《石灰吟》，诸葛亮之“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林则徐之“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等古人诗词及名句。某长深谙妻子良苦用心。每有书赠，总是装裱一新，悬于办公室之墙上。日日审视，以古代高贤为榜样，一廉如水，两袖清风，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近日，某长又进一步，履新廉市西县县长一职。凌雪得知，书以郑板桥《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 墨竹图题诗》相赠，并戏言，今日之你与当年之板桥，皆为一县之长，愿你效法古人之高风亮节，不负今生啊！某长浅浅一笑，凝视凌雪，如李太白相看敬亭之山。凌雪星目一闪，莞尔一笑，移步书案，纤手展开一幅长卷。书案雅致，宣纸如雪。四尺如雪的宣纸上，二十八个墨色淋漓之行书，直扑某长眼底：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字大如拳。字字风啸云吟，龙翔凤逸，气象万千……一缕春风拂面……似有吟哦之声隐隐传来。倩影闪动，是凌雪在清风明月下、在庭院花影明灭间把卷夜吟。某长两眼一潮，心底叹道：家有蕙心兰质、怀瑾握瑜之妻，一生足矣！瑾瑜者，屈原笔下之美玉也。那某长是我。 二，《儿子是一首青春的歌》午后，他将赴A局上任。这次市里对市属几个重要部门的领导进行调整，把他从B局的正处，跳过副局，破格直升为A局的局长 A局权力很大。把他越级空降到这个重要职位，市领导对他进行过长期的周密的考察，才作出如此非常的郑重的决定。A局前几任局长，都因贪腐锒铛入狱。央视直播过前几任局长在法庭上受审的情景，这让市里几位主要领导在遴选此职位的人选时，慎之又慎。上任前，市委组织部长找他谈话并转达了市领导对他的殷殷希望。别时，他紧握部长的手，没有多的言语，只咬钉嚼铁地说出八个字：以人为镜。不负重托。 她从厨房端出做好的早餐，分放在丈夫和儿子的面前。 早饭后，儿子将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离开这个家，飞往京城一所名牌大学——今年，十八岁的儿子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这所大学。 一缕初秋的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温馨而灿烂。儿子说话了：“爸，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他一直在想着去S局的事。嘴上吃着，心里想着。没想到，儿子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他怔了一下，随口道：好，当爸的送你一句话：好好学习，茁壮成长！ 儿子卟哧一声笑了：老爸，您就不能说点经典的？当我还是小孩呀！记得上小学时、上初中时，开学第一天，您也是说的这句话。是吗？真是！整天忙于工作，儿子的事全扔给了妻子。没想到，儿子一下就长大了。 他回儿子一个歉意的笑。那送两句古人之诗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经典吧？儿子。他说。谢谢老爸！儿子说。 吃罢。他站起身来，绕过去，慈爱地拍了一下儿子坚实的肩膀：爸今天有事就不送你去机场了，让妈妈送你一下。路上多加小心，到校后给家里来个电话。 儿子点了点头。 转过身，他准备上书房，收拾一下去新单位的东西。儿子在身后叫了声：爸，别走！他转过身来看着儿子。有事？他用神情在问。嗯。儿子道：爸，我也想送您一首而不是两句古人之诗。儿子的眼睛如一碧如洗的晴空。他看了下身边的妻子：好啊，青出蓝而胜于蓝。我听听，我们的儿子送我一首什么样的古人的诗？ 他重新坐了下来。 放下筷子。她好奇地拿眼望着儿子。 作为母亲，昨晚给儿子收拾上大学的东西时，在儿子的卧室，母子俩难得久久地在一块说说话。一个晚上，她没听说儿子今天要送一首什么诗给他爸。 儿子冲父亲母亲微微地一笑，从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放在饭桌上。一点，儿子的声音便响彻了整个的饭厅：……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儿子的青春的刚毅的声音让他浑身一震，倏地，他的眼睛湿了。 她的眼睛也湿了。 他和她几乎在同一秒钟站了起来，同时走向餐桌那边一脸阳光的儿子。儿子也站了起来。伸出坚强有力的双臂，迎着父母走去。 三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儿子声音仍在震响着。青春而刚毅：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电话铃响了。是局里司机打来的。他让司机在大院里待稍等一下。 …… 拉开大门，他走了出去。妻子和儿子站在门口送他。几步后，他突然折转身来，一把抱住儿子，在他耳边轻轻地道：儿子，你是爸的一首歌。二十多年前，他的父亲在送他去大学读书时。火车站，临别那一刹，父亲拥抱着在他，在他的耳边，也是轻轻地说着这句话。她拿出手机，对着相拥在一起的父子，点了一下。把他俩定格在了她的手机里。 三，《一封没有送出的情书》吴越清理书柜时，在一本陈旧的书里，发现了一封厚厚的发黄了的情书。情书是吴越高三时，写给班花于小鱼的。吴越一直不敢当面交给她。毕业在即，吴越鼓了好几天的勇气，又辗转难眠了几乎整整一夜，决定第二天舍“命”一交，时不我待了！第二天，吴越逮住了一个机会。校园幽静处，一树灼灼桃花下，吴越叫住了于小鱼。于小鱼近距离地站在了吴越面前，扑闪着一双明亮的疑问的大眼，人面桃花相映红。一种令人窒息的美朝吴越扑来，吴越感到一阵眩晕。于小鱼笑吟吟地问吴越有什么事？早被于小鱼浑身透出的美震撼得无地可容的吴越，低垂着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于小鱼笑吟吟地又问了一句。吴越涨红着脸，嗫嚅着艰难地吐出了五个字：没……没事，没事……说完，一转身，逃了。特狼狈！身后，吴越听见，于小鱼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清泠泠的笑声。一声声，跌落在校园绚丽的晚霞里，跌落在草长莺飞的三月，跌落在少年吴越的心上。四十多年过去。此刻，这封不敢送出的情书，于小鱼那俏丽的身影，那明亮的大眼，那青春的笑声；校园里那灼灼的桃花、绚丽的晚霞，穿越沧海桑田，如画一样，在吴越的脑海里，无尽地翻腾着迭加着变幻着，频闪出无数于小鱼那些令人心醉的模样。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岁月长河，多少去年今日逝去，多少人面桃花不在。人生几何？今不发，待何时？!也在这一刹，吴越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想法和冲动：这信，除发给于小鱼外，还要把它发在高中班的微信群里。说不出为什么有如此的几乎荒唐的想法和冲动。是因为多年商海浮沉、尔虞我诈的疲惫？是因为当年同学间情意绵绵的追忆，有意共享他曾经的瑰丽之梦？亦是因为于小鱼那高傲得如同童话里的公主的美丽？他说不清道不明。吴越把信和他的想法，一并发给了于小鱼。征求她的意见。这毕竟是他俩的事儿，这信，毕竟要大大方方地摆放在全班同学的面前。一会，于小鱼回信：发呀！干吗不发呢？您不介意，我还介意吗！几十年了，过去的事都随风而逝了。让这信，唤回我们那无怨无悔的青葱岁月，唤回我们曾经经历过的那些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三年高中生涯吧。真没想到，当年高冷傲人的于小鱼，几十年后，竟变得来如此的快人快语、坦荡真诚！“叮咚——”，吴越把这封发黄的情书“扔”进了群里。如滚烫的油锅溅进一滴水，群里顿时炸开了：发语音，发文字，发老照片，发表情包……林林总总，琳琅满目，一波接一波，把个群闹得风生水起，热闹非凡！这阵势，是建群以来从未有过的。吴越看见于小鱼也异常地投入，随着同学们对她的呼唤，不停地往群里发各种各样的表情包，发她身着霓裳轻歌曼舞的照片及视频。快乐得像个小女孩。吴越也择机锦上添花、推波助澜。高潮迭起中，于小鱼不忘吴越，亦激动一“微”：……感谢您几十年完好地保存了这封情书，让我找回了青涩的美好的昨天！吴越秒回：……感谢当年有您。您的美丽，让我激情如火地写下了这封厚厚的几十年不敢送出的情书。于小鱼秒回：一幅少女羞涩的图片。后，啪啪啪啪，一连发来八九张她少女时代的黑白照片。一行文字紧随其后：送给我永远的同学、朋友吴越。永远的纪念！浏览着于小鱼那一张张笑靥如花的照片，吴越两眼湿了。群里，依旧热闹非凡。一群老少年在无艮的网络世界里，尽情地诉说那不尽的青春往事，尽情地诉说那曾经的锦绣年华。然而，谁也不知道，吴越不知道，群里也没一个人知道，刚才群里于小鱼所作的一切，全是于小鱼以沫相濡的丈夫在其背后为她而为之。于小鱼病了。两年前，可怕的阿尔茨.海默症击倒了于小鱼。除了认得眼前的丈夫，整个的世界对于她，都是无边无际的混沌。 四，《这故事千回百转，与爱情无关》人到中年的男人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而不是爱上了一个女孩。男人的那种喜欢是很纯真的，就像喜欢花的人喜欢花，喜欢蓝天白云的人喜欢蓝天白云一样。女孩长得挺美，待人接物热情大方，整天架一个海阔天空、无拘无束，我的青春我做主的范儿。男人喜欢女孩，原因极其简单：女孩像他的初恋。不仅模样儿，言谈举止，甚至一颦一笑，都那么地酷似。倒退十多年，初恋与女孩站在一起，让一百人来辩认，绝无一人能辩出谁是谁。天长日久，女孩凭第六感，敏锐地捕获到了这点。一天，女孩向男人发出了“为什么”的疑问。女孩新新人类一枚。思想新潮，意识超前，敢说敢为，无所畏惧。男人却涨红着脸，道出了为什么的原因。听了，女孩潇洒一笑，显现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儿，热情有加地一拍男人的肩，豪爽地道：嗨，哥们，早知如此，姐早生十年非你不嫁！这事，发生在暮色下的河堤上。男人下班路过此堤时，女孩礼貌而友好地“劫”住了他。男人被女孩另类而大胆的行为惊住了。吓得落荒而逃！女孩在他身后纵声大笑，年轻清脆的声音传得很远。厂里，男人的科室跟女孩的科室门对门。活泼率真的女孩，爱串门子来男人的科室天南海北地聊。当然，是在男人的科室和她的科室都没领导的时候。男人学富五车，满腹才华，口才卓越。女孩爱听男人讲那些引人入胜却有点天方夜谭的故事。每完一个，女孩总会缠着男人再讲一个——一副小妹妹缠着大哥哥不讲誓不罢休的样儿。这样儿，让男人想起他那初恋缠他讲什么非讲不可的样儿，非一般的酷似啊。每每如此，男人就会叹道：天意啊！造物主啊！日子就像花瓣，一瓣一瓣地落去。一天，也是下班后，也是在那个河堤上，女孩再度“劫”住了男人。女孩对男人说：嗨哥们！我要调出这个厂了！我要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要嫁到歌神王洛宾唱的那个“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个好姑娘”的那个地方去。说罢，女孩看着男人。轻烟似的暮色中，男人看见女孩扑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星星一样的闪亮。男人轻轻地“哦”了一声。这事，男人早有听闻。但，他没问女孩，也不想去问。这是女孩的隐私——男人是个挺传统挺懂得分寸的人。女孩说话了。一改往日的热烈奔放，幽幽地道：同事几年，日子把我俩“同”成了朋友，“同”成了忘年之友。临别，我想送您一件小小的礼品作个纪念。纪念我们在一起的那些难忘的快乐的日子。没容男人回过神来，“呼”地一声，女孩飞快地从她随身的白色小坤包里，掏出一张手掌大小的过塑的黑白素颜照片。你不常说我挺像你的初恋吗？拿着。看见照片上的我就像看见了她。看见她就会想起我，就会想起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难忘的快乐时光。话毕，拜拜一声，一转身大步地朝前走去，走进了如血的璀璨的晚霞里。男人望着渐行渐远的女孩高挑瘦削的倩影，心里轻叹一声：难得如此年轻的朋友。年轻真好！回到家，男人把另一张保存了近二十年的一个女孩的黑白照片找了出来，与女孩相送的这张放在一起，怎么看都宛如一人。优美婉转的加拿大经典之曲《红河谷》在书房里悠悠地流淌。这是一个女孩唱给一个即将离别故乡的男孩的歌。歌声带着淡淡的幽怨，带着深深的怀念，带着依依的不舍。今夜，男人不拘一格，反串角色，以此曲，诉说对女孩离别的怀念与不舍；以此曲，流淌一个中年男人，生命里真实而真诚的情感。这故事千回百转，与爱情无关。2023一11一3日于重庆九龙坡区顺通花园作者简介：李立纲，重庆市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始迄今在国内各种纸媒网媒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若干。获数次征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