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 夫

江楠

<p class="ql-block">  经历三岁那场大病,侥幸捡回一条小命,体质却比常人弱了许多,我成了板桥头孩子堆里最不起眼的瘦小个。发病时高烧不退,几度昏厥,都是用冰块蒙头降温,冷热对抗损伤了脑血管,落下了常年头疼的毛病,十天之内,必定要光顾一次,时间久了,真是痛不欲生的体验。十岁那年,我开始琢磨练习功夫,力图通过增强体质,来抵抗疾病困扰。</p><p class="ql-block"> 少年自有少年狂。迷恋练功的另一层原因是连读了两遍“水浒传”,还看了“书剑恩仇录”,武侠世界里的豪情侠义,深深吸引着我。做梦都想着哪天能够一身正气,两只铁拳,四海为家,八面威风,成为“路见不平一声吼、武艺超群救苍生”的盖世英雄。东找西找,有了几本武术书,一招一式学会了长拳和棍术,对形意、太极、红拳也有所涉猎,学了个皮毛。每天蒙蒙亮,就在河边练上几趟,那架势还很像那么回事。</p><p class="ql-block"> 在那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年代,练武比考分博眼球,板桥头的孩子们渐渐聚拢过来,也许我天生有点组织能力,凭借武侠功底的加持,自然就成了团队的核心人物。比我高大的,比我威猛的,都听我的号令。练功要从基本功开始,我们家前院比较宽阔,早晨和傍晚,孩子们都会聚集到这里,站马步、压双腿难度比较小,跳起来的二踢脚、旋风腿就有点威风了,需要反复训练,然后是对拳术套路半生不熟地比划。当年检验“武功”的通行做法就是打架比武,没有足够的打击力量,就难以置人于死地。于是,体能训练摆上议事日程。</p><p class="ql-block"> 院子练武场开始添置器械,哑铃是威猛几个凑钱从体育用品商店买的,再去小牛场的垃圾场寻宝,终于弄到两个皮带轮,铁管一串,自制的杠铃也就有了,抓举、挺举比次数。我本身个头小,担心重压之下更加长不高了,就在院中央摆上凳子,躺着仰举,肩部宽阔起来,肌肉也渐渐有了。应该说,坚持训练是有成效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大家都嫌杠铃太轻了,满足不了小伙伴的爆发力,需要升级换代了。那时经济困难,孩子们的零花钱更是少得可怜,要买新的显然做不到。毛毛说西头杨家山下的机械修理厂里有旧机器拆下来的铁盘,找两个大的肯定没问题。于是,我们白天混进厂区侦察,发现废铁堆里有四五个大圆盘,而且这堆场正靠着西侧围墙。</p><p class="ql-block"> 夜幕降临,我们开始行动了。四个孩子聚拢在围墙边开始分工,我个头小,负责指挥和望风,壮实一点的宝宝蹲下做人梯,毛毛和明明进厂搬铁盘。宝宝肩上扛着毛毛缓缓地站起来,毛毛和明明先后翻墙而入。很快,两个一样大小的铁盘越狱到了围墙外,我果断命令:“撤!”,可明明站在围墙上不肯下来,说了句:“还得拿根铁管”,转身又跳进厂里。不一会儿,只听里面说了声“不好”,明明急匆匆翻身跳出围墙,手上没有铁管,而是紧紧抓住另一只手的手腕:“被蛇咬了”。大家顿时惊呆了,我是总指挥,必须冷静,好在我平时读了点书,知道毒蛇牙齿上的汁液是致命的,只要阻挡毒液流动到心脏就能保命。于是,我抽下自己的皮带,在他的手臂上紧紧的缠绕起来。好在拐角就是人民医院,一伙人簇拥着明明走进急诊室,医生一看,叫了声:赶紧松绑。等处理完伤口才对我们说:这蛇没有剧毒,不至于要命。但你们这么乱绑一气,导致血脉不流动,时间长的话肌肉就会坏死,那可就要截肢了。我想想真的有点后怕,明明是我们这群孩子里唯一的独子,真的断臂,如何跟他的父母交代。</p><p class="ql-block"> 树大招风,随着我们的势力和影响力逐渐壮大,有人开始不服气了。板桥南河沿虽然不是很长,但由于亲戚、老乡、同事等原因,也是分段的。从我家往西,走动密切,往东去就是另一体系了,虽然认识,却是点头之交,没有深入的交往。大人如此,孩子当然也会如此,于是,板桥河边的孩子就有了东西两派。窄窄的河边走来走去,碰到肩膀,摩擦就产生了,以前的小打小闹时常发生,现在有了组织,小摩擦就不再是小事情,而是“水泊梁山”的大事。一个傍晚,剑拔弩张的场景出现了,起因是我们四个并排,他们三个同行,互不相让的结果就是肢体冲突。</p><p class="ql-block">那年月孩子打群架是常事,却也很有章法,双方在河边上摆开了架势,我们这边毛毛长得精瘦,但个子最高,他不由分说就来了个前后马步,前手掌像尖刀一般竖着,后边是个鹰爪,而后是连续的高空二踢脚加旋风腿,那架势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对方一看愣了,没了接招的胆儿,嘴里嘟哝着:有本事我们晚上去体育场。那体育场可是知名度极高的约架角斗场。我们哪肯示弱:好!不准叫帮手,晚上七点半见。一顿谋划以后,我们四个先到,他们依然还是那三个。毛毛打先锋,一阵花式套路的流程走完,摆好了架势。他们上来一个个头最大的,上来就是一脚,高挑瘦弱的毛毛被踢中小腿,一下就散了架,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人得了劲,扑上来就是一阵乱拳。我们这边的宝宝见势不妙,上前拉开那人,顺手一拳,就把他打倒了。他们那边蜂拥而上,宝宝也不避让,乱拳之下不乱阵脚,抓住一个连续猛击,如此各个击破,一会儿就把对方三个全干趴下了。他那拳头可真重,打得他们嗷嗷乱叫,一溜烟全跑了。通过这次实战,我得出一个结论:花拳绣腿不顶用,需要的是那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宝宝成了我们的英雄,有他在,我们就能“打遍板桥无敌手”。</p><p class="ql-block"> “打拳不练功,到老一场空”,长大以后上了初中,对功夫的追求也在升级。那时的姜家园算是都市里的村庄,地处城乡结合部,住户大都是种植蔬菜的菜农,他们没有真农民的单纯,又没有城里人的优越,亦工亦农的生活也算悠闲松散,打架斗殴常年不断,也诞生了一批赫赫有名的武林高手。外人一般不会去那边找死,都选择绕道而行。我同学平平就住那儿,那功夫自然是全班顶级,偶尔露一两手,更多了几分神秘。于是,我很巴结他,成了要好的朋友,他就是我的江湖靠山,我常常为能昂首挺胸在姜家园自由行走而骄傲。跟他转悠了几个月,他说要领我去见他师傅,我顿时兴奋不已。</p><p class="ql-block"> 我们读书的省丹中,那时候叫“一中”,位于城西。一放学,他就拉着我来到老西门大街,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平房前,见到了他的师傅。好家伙,卞老爷子八十左右,留着长长的胡须,白色毛发包围着一张红润的脸,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一副道骨仙风的样子,让我肃然起敬。加上他面无表情的架势,更是大气不敢出。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开始一些简单的问答,然后抓过我的手开始号脉。他低沉的嗓音非常缓慢:你身子弱,经常头痛吧。我连忙把周期性头痛的病史和盘托出。他神情平静地说:“以后常来,不一定都要平平陪着,我给你按摩穴道,兴许头痛能缓解一些。”也许我与他的徒弟不同,算是有点文质彬彬,渐渐地,感觉到这位老者对我有更多的温情。</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开始,我隔三差五的去找他按摩。也许是练武之人大都比较深沉,被白胡子包围着的表情,多了几分神秘。他让我坐在一张方凳上,自己洗净双手,开始从我的颈部按压,轻声说:这是凤池穴,以后头疼可以自己按压一下,也可把双手放在热水里缓解疼痛。然后是头顶百会穴和两侧的太阳穴,他手上力道很大,几个回合下来,我看见他额头上浸出了汗水。每次最后,他都会把手心对着我头顶运气,顿时就能感受到那微微的热量,那一刻我心生感激,感觉是在接受他输出的元气。我的头痛缓解了,周期拉长了许多,但并没有除根。他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得慢慢来,增强体质才是根本。我教你一套功法自己练吧。你毕竟是孩子,静气功不适合你,练功时一旦被打扰,或自己心不入定,就会走火入魔,伤害身体。还是练练“动气功”吧。</p><p class="ql-block"> 说完他摆开架势,双脚齐肩站好,然后弯腰作抱起石球状,推向前方后呼气,再抱球左转右转,双目凝视石球上端,前脚钩起,后腿绷直,回到正前方时双手下压,气沉丹田,如此一套往复八次。他反复交代,练功时要时刻保持抱球的意念,手臂用力合抱。呼吸要配合动作,逐渐拉开时长,达到调整气息的目的。卞师傅威名远播,算是我们这里的武林泰斗,但从未听过他与人斗狠的故事。我十分好奇,熟悉以后,就想让他讲讲战胜别人的“英雄传说”,可他从不接招,只是说:练功是强身健体,最多是自保平安,和平年代,何必张牙舞爪。后来,我看他年岁渐大,实在不好意思经常享受他的按摩服务,去的次数慢慢就少了,后来竟断了联系。</p><p class="ql-block"> 多年以后,遇见一位知情人,说他九十多岁仙逝,我也没得到消息去见他最后一面。每次想起他飘然若仙的白胡须,不紧不慢的话语,内心就会肃然起敬。因为,他教给了我功夫以外的“功夫”,那就是豪情、侠义、顽强、助人的为人之道,还有“宁人负我,不负他人”的豁达宽容。</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2023年11月3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