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不慈祥

爱琴海

<p class="ql-block">  在重阳老人院,有这样一个老太太:腰板笔直,走路带风,嗓门洪亮,笑声很有穿透力,颇有王熙凤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气势。走近了看,不胖不瘦的脸,皮肤白皙,没有多少皱纹,看上去最多70来岁吧。她就是我今年已满87岁的妈妈。</p> <p class="ql-block">  1936年阴历8月初五,妈妈出生在桃江县武潭镇汤家塅村一个农户家庭,家境中等,应该是饿不到肚子。妈妈排行老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弟一妹。妈妈只断断续续读了3年书,凑了个小学毕业,成绩很是优异。</p> <p class="ql-block">  没能继续读书,不是家里送不起,是外公不肯送。每每我问起这一段历史,妈妈都耿耿于怀。外公有重男轻女老思想,女孩是别人家的,自然不用多读书;加上妈妈的哥哥从武昌革命大学(妈妈凭记忆口述,经查可能是湖北人民革命大学)毕业工作不久就因病早逝,外公便认为家里没有出读书人的命。妈妈后面一年半读书都是瞒着家里从乡上领了哥哥的抚恤金偷着去读的,可见从小就是胆大不信命的主。</p> <p class="ql-block">  妈妈成了家里长女,做家务带弟妹,十分能干。后来与爸爸定了亲,曾经有机会到汉口的工厂工作,被爷爷奶奶知道了,着急忙慌就将妈妈娶进门,20岁时哥哥就出生了,妈妈的人生从此定型。</p> <p class="ql-block">  爸爸是独子,中学老师,不会干农活,也不太管家里事。我们家属于当时很弱势的半边户,妈妈被逼把自己当男劳力使,撑起一家的门楣,她因此也成了远近闻名的要强泼辣能干女人。</p> <p class="ql-block">  大集体时代,妈妈每天早出晚归,还是没办法挣到男劳力的十个工分,年底队上结算,总会没有过年的粮食。为了让四个孩子吃饱饭,妈妈农闲时经常找各种零活干,生我的当天还在粮店包了一天的面条,回家火急火燎地洗完澡洗完头发,我就呱呱坠地了。</p> <p class="ql-block">  后来包产到户了,我们家缺劳动力的劣势更加明显。几亩地要耕种,除了请人犁田和踩打稻机,其他全靠妈妈:播种、扯秧苗、插田、管水、打农药、割禾、晒谷、打米。那时候妈妈衣服上的汗渍全是黄的,根本洗不干净,不知道是不是跟晒多了太阳喝少了水有关。</p> <p class="ql-block">  种田还只是妈妈从早忙到晚的一类活。家里还有大片的菜园需要打理,全家吃的蔬菜以及当主食吃的红薯都来自菜园。记得小时候,妈妈在山坡上挖红薯,我经常跟在后面将红薯捡到框里,妈妈再挑回家放进地窖,景象仿佛还在眼前。</p> <p class="ql-block">  家里没男劳力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有次妈妈因一块新开的菜地和堂叔起了争执,堂叔扛起锄头就要把妈妈辛苦垒起来的菜地毁掉,妈妈毫不示弱,在下面左奔右跑护着。我怕妈妈受伤,急得哭起来,还被二姐吼了一声。</p> <p class="ql-block">  砍柴也是个辛苦活,不仅砍下来的柴要挑回家很沉很费劲,在山里还容易摔跤、被蛇咬、被蜂蜇、被尖树桩锋利茅草划伤。直到50岁时妈妈还上山砍柴。我家的山离家有点距离,在一个比较深的坳里,里面没有一户人家。我读小学的一个夏夜,独自一人在家,月亮都升起老高了,还不见砍柴的妈妈回家。我顺着山间小路去接妈妈,越走越害怕,走到有一堆坟头的地方更是鸡皮疙瘩长满一身,幸亏这时听见了挑着一担柴的妈妈的声音,那一晚的月光自此深深印在了我心里。</p> <p class="ql-block">  妈妈右手食指因病没得到治疗而弯曲变形,可这并没有影响她做手工。她无师自通学会了踩缝纫机,我们穿的衣服都是她请人裁剪后回来自己缝的。她做布鞋的手艺了得,大多数夜晚都在纳鞋底,一支钻子习惯性地在头上刮一下,再钻进厚厚的鞋底,一根粗针带着棉线穿过钻子钻出的洞,几个晚上鞋底就纳好了。</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精明的妈妈和供销社、粮店、医院的女职工都处成了朋友。我家屋前有个很大的坪,每到夏季,这些阿姨常来我家乘凉喝擂茶聊天。干了一天农活的妈妈即使再累也会春风满面地招待她们,擂擂茶时我就在妈妈身后摇扇子,既赶了蚊子又让妈妈凉快点。阿姨们投桃报李,零头布、沾了很多面粉的面粉袋、孩子的疫苗都有妈妈的份,我们也就不至于冻着饿着,该打的疫苗也基本打了。</p> <p class="ql-block">  妈妈太忙,没有多少时间管我们姊妹,我们是奶奶带大的,从小我就觉得奶奶比妈妈亲,奶奶非常慈祥,我们的童年并不缺少爱。妈妈脾气暴躁,没有我渴望的慈祥感,她跟爸爸吵了一辈子,给我们姊妹留下了心理阴影;对爷爷奶奶有时候态度也不好,我们总为爷爷奶奶鸣不平。可她从来没动手打过我们姊妹仨,唯一打过哥哥一次。妈妈说,那次哥哥哭了半天,她也哭了半天,从此再没让她的孩子挨过一根手指头。</p> <p class="ql-block">  妈妈认为自己深受没读多少书之苦,家里条件再差,让我们四姊妹好好读书的决心从来没动摇过。我们姊妹也争气,成绩都不错,最后都是通过高考跳出农门,这是妈妈一辈子最自豪的事。其中辛酸也只有家里人知道,大姐成绩不差,可每次高考总发挥不好,总是差了几分而落榜。最后一年,爸爸死活不肯再供了,妈妈不松口,可她手上没钱呀!空气仿佛凝固了,最后是爷爷拿出了退休金,大姐那年终于成功上岸。</p> <p class="ql-block">  我还记得一个场景:昏黄的煤油灯下,妈妈在剁猪草,我在火塘边做作业,我把老师评判为“优”并在全班诵读的作文念给妈妈听,她听得很认真,眼里闪烁着光,其实妈妈并不知道这作文好在哪里,她只是一味地为小女儿骄傲。</p> <p class="ql-block">  时间飞逝,转眼到了我们抚育下一代的时候。妈妈像参加接力赛似的一个个外孙带过来,在我女儿出生的第二年也就是1997年,爸爸妈妈干脆把家搬到了益阳伴着我们姊妹仨,我成了最得利的一个,妈妈帮我的时间最长,女儿跟外婆的感情也最深。我惊叹父母的适应能力,他们不像一般农村来到城市的老人难以适应,而是很快就融入了新环境,尤其是妈妈,带一个外孙就熟悉一个单位,在我住的院里认识的人比我还多。</p> <p class="ql-block">  天有不测风云。2010年,哥哥被诊断为胰腺癌,2011年7月,55岁的他撒手人寰,那年妈妈75岁,老年丧子,而且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不知道妈妈哭了多少个夜晚,最终还是坚强地挺过来、走出来了。</p> <p class="ql-block">  哥哥走后第二年,父母搬进了新房,也算过了几年安逸舒服的日子。妈妈身体是真好,近80的人,走起路来连我们都撵不上,腿一抬就到了窗台上,连续做30个仰卧起坐也不在话下。</p> <p class="ql-block">  妈妈80岁那年,我们姊妹仨陪着父母出游西安,任教历史多年的爸爸终于看到了兵马俑,父母还奇迹般爬上了华山西峰,一路游人都给他俩竖起大拇指。妈妈甚至可以攀登几近垂直的梯子,全程不需要我们照顾。更巧的是,华山西峰巅有座翠云宫,跟妈妈的名字完全相同,我们来到翠云宫时正好是妈妈生日那天。</p> <p class="ql-block">  爸爸逐渐显现出老年痴呆的迹象,发展到回家的路都不认识了,基本身边不能离人,后来又因摔跤卧床。一辈子强势的妈妈还想硬撑,可毕竟年逾八旬早就力不从心,即使有大姐二姐轮流照看着,一大家子都弄得疲惫不堪。姐姐想请个保姆,怎么也做不通妈妈的工作。2019年3月1日,在万般无奈下,父母进了姐姐精挑细选的养老院。</p> <p class="ql-block">  爸爸的身体状况一天不比一天,2019年12月5日,他安静地离开了我们。虽然二老一辈子吵闹不休,可妈妈一直以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照顾着爸爸,等到爸爸西去以后,妈妈的失落和寂寞还是不言而喻的。</p> <p class="ql-block">  一个接一个的打击没有让妈妈倒下,来势汹汹的新冠肺炎也被她踩在脚底,尽管她老念叨身体不比从前了,可依然还是养老院里最清白最利索最能干的那个老太太,每天雷打不动地做操、坐按摩椅、遛弯、管闲事。</p> <p class="ql-block">  妈妈的大半辈子都在为我们而活,她不慈祥,是生活压力把她炼成了一个女汉子,她倾其一生只为儿女过上好日子。我们都养成了报喜不报忧的习惯,因为即使她帮不上我们了,也会因此长夜难眠。姐姐可以常常去看妈妈,给她送可口的菜肴、买任何她要的或者我们想到的东西,去陪她看病听她唠叨承受她的坏脾气。我很惭愧自己做不到。我只能每周一个电话打上半小时陪她闲聊,然后在她每次完全相同的“我很好,不要你牵挂,你自己注意身体”这句话之后结束通话。</p> <p class="ql-block">  不知道下辈子我和妈妈还能不能成为母女,反正这辈子我很庆幸能做她的女儿,尽管她不慈祥。</p> <p class="ql-block">(说明:所有照片均为翻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