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我这辈子走南闯北也算去过不少地方,星级酒店路边民宿都曾住过,现在都没有太多记忆。唯独在长庆桥的一个夜晚,令人终生难以忘怀。个中缘由要从半个世纪前说起,那个时候我是从城市到农村下乡落户的农民,那一年我不满十七岁。</p><p class="ql-block">民以食为天,农民手中的原粮颗粒要磨成面粉才能制作面食。城市居民没有这个概念,粮站供应的就是面粉。而在农村,这个加工过程是由各家各户自己完成的。</p><p class="ql-block">五十年前,西北农村很多地方都没有通电,照明都用煤油灯,机械加工也就无从谈起。那时,家家有一盘石磨,农闲时可以借生产队的毛驴来拉磨,驴少人多,忙不过来。有限的生产资料各家只能轮流借用,要提前到队长和饲养员处预约。</p><p class="ql-block">可怜的毛驴儿农忙时节已经累的筋疲力竭,农闲时还要拉磨辛苦,不像耕牛还有农闲时养尊处优的黄金假日。饲养员心疼他的宝贝,极力保着护着力求毛驴少出工。每次社员去拉驴,饲养员都像出嫁女儿一般不舍,千叮咛万嘱咐别把他的驴累着了,要按时还回来。</p><p class="ql-block">农忙季节或者农闲时排不上驴儿的档期,面粉告罄时,只有两个选择。一种是以人代驴亲自上阵,另一种是将粮食驮到有电的地方用钢磨加工。</p><p class="ql-block">人当驴使唤推磨,首先要过心理关。由神气活现吆五喝六执鞭驱使驴儿的主人,跌份跌倒磨道里转圈,与驴儿一般,心理反差太大,一时间无法接受。然哦,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饥饿能够扫除任何自尊,你不得不上套。不过,人推磨毕竟比驴儿还是体面一些,起码不用套笼头牵缰绳,人是高等级动物,是懂得自律的。</p><p class="ql-block">人力推磨使用一根磨棍,磨棍搭在磨盘的上盘上,用绳索绑定在磨盘的把手上,抱起磨棍推动磨盘转圈就可以了。不知道可怜的驴儿是如何忍受的,人转不了几圈就会天旋地转乾坤颠倒,无数圈转下来所得面粉的份量令人沮丧,略一估算就知道前路漫漫圈数无限,面袋装满之际就是我们崩溃之时,人非得疯了不可。</p><p class="ql-block">感谢爱迪生,感谢麦克斯韦,感谢特斯拉,有了这一众伟大的科学巨匠,才有了电力系统,才有了电动机,才有了电力驱动的磨面机器。才能拯救我们于水火,还我等尊严,不再当牛做马,不再与毛驴试比肩,重新做回文明人。</p><p class="ql-block">有电力供应的地方,距离最近的当数长庆桥,多么喜庆的名字!以至于不久后这里发现的大油田也以长庆命名。我们农村的家据长庆桥约三十华里,步行耗时约两个半小时。运输工具只有独轮车和自行车。自行车轻巧但承载不能过重,独轮车载重较大,但是人的负重也不小。最佳方案是两人出行两辆车同时使用。</p><p class="ql-block">某天盘点,面粉即将告罄。次日,我和弟弟出发了。迎着朝阳,推着车辆沿着川道里的公路一路向东,走向长庆桥。虽然负重前行,却是一路直行,了却转圈之苦,不惧眩晕之虞。沿途风景优美,处处移步换景。倒也是苦中之乐。</p><p class="ql-block">赶到加工点,前来磨面的人好多,队排的老长,中间还有几家大户,一台钢磨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转着,队伍似蜗牛一般蠕动,心头不免焦躁,可别回去太晚了,天黑之前必须到家,否则妈妈和小弟弟会担惊受怕的。沿途还有一段傍山路,路的一边是山,另一边是河,地势险要,前后数里没有人家。当地人说在旧社会,日头西斜那段路就没人敢走了,时常有土匪出没剪径,没有武二郎的手段晚间谁敢从那里经过。</p><p class="ql-block">好不容易挨到我们,百多斤粮食,很快完工,钢磨真是好东西。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返程了,算了算时间,赶天黑之前能到家。</p><p class="ql-block">天有不测风云,未及上路,突然狂风大作乌云滚滚,一时间雷雨大作,瓢泼大雨兜头盖脸而来。我们躲在屋檐下,等雨停再走。老天仿佛专和我们作对,雨越下越大,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天快黑,雨势稍缓,慢慢地变成毛毛细雨。今天晚上是回不去了。</p><p class="ql-block">在这里我们举目无亲,又冷又饿,住处也无着落。不知道哪里有旅店,即使有旅店也住不起。着弟弟看着东西,我去四周巡视一番,发现一处打麦场,打麦场旁山崖壁上有一孔窑洞里面堆有麦草。我喜出望外,天不绝人哪,这里可以栖身。转身找着弟弟推车挪到窑洞里,卸下面粉,把车子横在窑洞口当屏障,总算有个落脚之处了。</p><p class="ql-block">解决了住的问题,才感觉肚子空空如也,饿得发慌。安顿十二岁的弟弟守着东西,不要出窑洞。我像孙悟空化缘一般出去找吃的。那时的长庆桥只有一条又窄又短的小街,天一黑,街两边的房子全都门窗紧闭,到哪里找吃的?沮丧地往回走。快回到打麦场,发现不远处有一处活动板房灯火通明,这样的房子肯定是油田先遣队的,早就听说过长庆桥来了许多石油工人。去那里看看,到底是做什么的。</p><p class="ql-block">还没走到板房跟前,就听到了亲切而又熟悉的乡音,哎呀!标准的兰州口音,还是城关一带的。说话的是位姑娘,声音绵柔慢声细语。透过窗子一看,这里原来是食堂的灶房,灶台的大笼屉里雪白的馒头有小碗那么大。见到馒头,不由自主地上前敲门,轻轻地敲尽量文雅一些以示谦恭,开门的恰是那位姑娘,中等个头,圆脸,皮肤白里透红,秀鼻大眼,扎着两个小辫,干净利落,看起来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我知道兰州市比我高一级的六九届初中生运气特别好,没有去插队,都分到企业单位,有一大批人去了玉门油田,这次长庆油田会战主要抽调的就是玉门油田的力量。她可能就是初六九毕业的兰州学生。</p><p class="ql-block">我开门见山说我是兰州在这里下乡落户的,今天落难到此,到现在没吃饭,还有一个弟弟在那边的土窑里饿着呢,能不能卖给我几个馒头。那姑娘听了深表同情,对她的同事说,她知道兰州有很多家属被赶到农村去了,她们院子邻居就有这样的。边说边找了块笼布包了一堆馒头,又装了一碗咸菜丝一并递给我。我一边感激连说谢谢,一边掏钱。姑娘说送给你的,不要你的钱,算我请客,帮帮兰州老乡。我很感动,鼻子酸酸的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位小姐姐很热心,一直送我到那座土窑。她看了看弟弟,上下打量了一下土窑 ,说了声你们先吃吧。说完回去了。</p><p class="ql-block">过了一会儿,小姐姐和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一起来了,胳膊上还搭着两件军大衣。小姐姐说怕我们着凉,特意送军大衣来。我感动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p><p class="ql-block">这一夜,在陇东长庆桥一个没有门的破窑洞里,我和弟弟蜷缩在麦草窝里,盖着厚厚的军大衣,睡得格外香甜。</p><p class="ql-block">是夜,做了个梦,梦里爬高高的山,山十分陡峭,爬得好艰难,力竭之际,突然天际无限,天空湛蓝,眼界一片开朗,我爬到了塬的顶上。二哥大步流星走来,笑盈盈地对我说你有工作了,我来接你回城。我激动万分,跳了起来,醒了。想了想这个梦,应该是生活和精神压力太大所致。不过明朗开阔的天空应该预示着美好的前程吧!但愿如此。</p><p class="ql-block">一早,靓姐与帅哥又来看我们,又带来馒头让我们路上充饥。如此关怀胜似亲人,我们当何以回报啊!</p><p class="ql-block">雨过天晴,苍穹如洗,整理行装踏上归途。当转过最后一个山嘴,顺着阳光远远看到母亲和小弟弟站在突出的山嘴上正翘首以盼。小弟弟眼力好,看到了我们,高兴的在山上又蹦又跳,又摆手又呼叫。我们也很激动,高声回应,忘记了疲惫加快脚步大步向前。</p><p class="ql-block">昨晚母亲一夜没睡,年幼的小弟弟也懂事地陪着母亲很晚很晚。</p><p class="ql-block">那时,我在附近的乡村中学读书,课程极简,三天两头学农劳动。学校得知长庆桥开始油田开发,建起了汽车修理厂。决定以学工名义组织学生进行参观,为期两天。因是夏季,只需携带简易铺盖。</p><p class="ql-block">得知此讯很高兴,正打算去看望恩人姐姐呢。问题是准备什么礼物呢?下乡折腾的本来就很贫穷的我们如今几乎是家徒四壁。为了我们好过一些,家里面原来可以拿出手的物件都送给相关人等了。母亲压箱底的银手镯也送给了邻居女孩。突然想起还有两只领袖纪念章,是超大号的那种,比成人手掌大的多。在当时是稀罕物,很多人求之不得。能拿的出手的也就这个了。</p><p class="ql-block">又到了长庆桥,自由时间先找找商店,看看有没有作为礼物的东西可买。进商店门时,有两个人往出走。就一眼,我认出他俩是师大附小校友,比我高一级。我立刻反应过来,玉门油田的六九届!我们擦肩而过,清楚地听到他们惊奇说:那不是XXX吗?说的是二哥的名字。他们也认出我了,我们弟兄很相像。我脑袋嗡的一声,自卑的无以复加,同是师大附小校友,如今是天上地下。人家是响当当香喷喷的石油工人,我是土里刨食的乡下农民,我何颜以对啊!只恨商店没有后门,只恨地下没有裂缝。哪有心思买东西,在商店里盘桓了半天,估摸他们走远了,折出商店门,只见路边两位老兄正等着呢,躲不过了,只好聊聊吧。他们问道你是XXX吗?我说我是他弟弟。他们又问道你也在油田工作?我摇摇头,如此这般地讲了一通。他俩听了,唏嘘不已,盛情相邀去他们那里坐坐。我哪里肯去,这已经虐出血了,只想快快离开这里。几番推脱后逃也似的离开了他们。</p><p class="ql-block">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平复一下心情,去找恩人姐姐。找到打麦场,窑洞依旧在,可板房已无踪影。油田工作流动性大,三天两头变换工作地点,这很正常。想打听打听,怕又见到熟人,自卑的精神再虐一回如何能够承受得了,只好作罢。后来又找过几次都无功而返。这件事成了我这辈子的憾事。</p><p class="ql-block">当天晚上,我们乡村学生在邻近大队的戏台上席地而卧。农村学生第一次参观工厂,兴奋的不行,聊得热火朝天。我内心烦闷,夹着铺盖卷,在附近公路养护站瓦房屋檐下摊开铺盖卷躺下,仰望着一弯残月和满天星斗,整夜没有合眼。</p><p class="ql-block">几年后,我已回城在兰州的高校工作。又一次巧遇,在兰州街头碰到其中一位老兄,他回兰州探亲,见到我又惊诧了一回,我又如此这般讲了一番。老兄艳羡不已,说油田工作辛苦,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如今转战至胜利油田工作,想调回兰州又没有门道。我俩都叹白云苍狗人生变幻莫测,互道珍重就此别过。</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