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嫂的布鞋

双口

陈嫂是陈哥的媳妇，我习惯于叫她陈嫂。我们都是沟里的庄户人家。麻黄沟，两山夹着一条干枯的河，看天一条缝，看地一道沟。陈嫂家在村西，我家在村东。我放学时，路过她家门前，总是看见陈嫂顶着一块粉红色头巾，坐在自家庄门门槛上，顶针纳底地缝织布鞋。

陈嫂是个勤快的女人。姻缘本是两结合，前世修起今世约。陈嫂是正儿八经的高中生，经亲戚撮合，做了陈哥的女人。前几年，陈哥初中毕业时赶上招工，当了一名钢厂的炼钢工人。钢厂在河西走廊最西端，陈哥一年半载才回来一次。男人不在身边，陈嫂怪辛苦的，地里的庄稼落在了陈嫂肩上，春耕秋收，挈犁耙地，陈嫂甩着麻花辫，干起活来一点不输地道的庄稼汉，把田间地头，打理得井井有条，忙里忙外的。每天一大早，陈嫂哼着小曲，扭着和杨柳一样的腰肢，一步一趋，一摇一摆的，穿着自制的布鞋，把门前的马路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她穿戴得体，爱干净，能吃苦，村子上的人都说她是好媳妇。暑期，我是名副其实的羊倌，头顶破草帽，手持牛皮鞭，左肩斜挎写着“农业学大寨”黄挎包，和右肩十字交叉法，斜挎着掉了油漆的水壶。日落西山月亮出，鸟归山林人归屋。早出晚归的我，赶着羊群，从陈嫂家门前过。生怕，羊管不住“门户”。你看它，吃饱了撑的，左右摇摆，滴淋当啷，稀里哗啦的，舞出“牛撒尿”步伐，走一路撒一路，紧赶慢赶的，它们还是整出些名堂来。我发誓：谁要在陈嫂家门台子“巴拉”羊粪蛋，我就拿鞭子抽谁。那次，弄脏了陈嫂门台子，我追着羊群放趟子跑，迎面而来的陈嫂说：你这放羊的，把羊撵着挣死了！羊进圈了，远远地观望，陈嫂又在清扫自家门台。

陈嫂和我们家关系不错。她人力单薄，家里没有养牲口。母亲说：种田、犁地时，我家青骟驴闲着也是闲着，你尽管拉上了使唤去。每次归还时，陈嫂都要给我家青骟驴添一口豌豆当饲料，她除草回来，背篓的青草都要倒在我家院落。她家有干公的人，经济条件好一些，做了肉饭，时不时提着饭缸，装着滑溜的面片，孝敬一下我父母。逢年过节，陈嫂带着陈哥都要称两斤白糖、一袋奶粉、来我家坐一坐。我们家姊妹多，陈嫂经常帮母亲纳鞋。我上初一时，是村里的“邮递员”，周二、周五要在乡政府取报纸、信件或是电报。那时候，联络感情、诉说情感，互报平安，都要靠书信来往。那天，陈嫂收到信，心情格外激动。我从报纸里抽出她的牛皮纸信件时，她头一扬，向上扒拉一下头巾，捋一捋头发，束在耳朵后面看着信封说：怎么才来。她笑得格外灿烂。她坐在门台上，像是在等我，等一封远方来的信，一份平安、一份思念。她高兴地从针线补篮里拿出一个又红又圆的苹果奖励我。我往回走时，她叫住了我，我以为她给我苹果，后悔了，往回要呢！哎，我想多了。也许，她看见了，看见我鞋后跟“断线连圈”了。她说：来回河坝里走，太费鞋了。婶婶忙得顾不上做，你看你，跑起来，鞋跟打“后脑勺”了。说着，她让我站住，她弯腰提一提巴拉马面料的裤腿，蹲下来，用拇指和中指丈量我的鞋底。几天后，母亲从炕头拿出一双新布鞋，说是陈嫂给我做的！我学了几天英语,随口说：“陈嫂，very good.”

揽春风纳客，携秋水渡河。1990年岁尾年末，我当兵去了。我们村里人从山沟里移民搬迁至黄灌区，一部分人去了红柳湾，一部分人去了马路滩，还有的搬到黄花滩，以前的住户种上了水浇地。陈嫂带着儿女去了嘉峪关，和陈哥团聚了，一家人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陈嫂回娘家时，还专程坐着三马子来看望母亲，母亲拉着陈嫂的手说：“好闺女，多年不见了，左邻右舍的，我也时时惦记。麻黄沟的土窝窝，只是个念想了。这一程路，你来看我，也让我了个心愿，下次就见不着我了。”田野里的泥土气息，隔着岁月穿越时空，恍惚中又弥漫过来……有诗云：“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回首过半人生路，偶坐峰头望故乡。陈嫂，远在边关，也是故乡人，怎么割舍故乡情呢？

前年，陈嫂姑娘带着他们去西安旅游，见证这盛世繁华。返程时，他们在兰州玩了两天，不忘带一箱临潼的正宗火晶柿子，甘甜、酥软、可口。陈嫂说：“这柿子，婶婶没牙口，吃起好得很。”母亲离开我们五年了，陈嫂还是念念不忘老邻居，我们在困难时期，相互帮衬，相互关爱，陈嫂做的布鞋，也曾撑起我年少时一片蓝天。

站台上，陈嫂依旧穿着自织的布鞋。



写于2023年10月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