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1842年,深秋。第一次鸦片战争的阴云尚未散尽。彼时,道光皇帝正在为筹措《南京条约》里的第一期赔款426万两白银而终日发愁;以魏源为代表的帝国精英,终于下定决心推开陈书旧卷,开始用世界眼光为王朝的出路寻医找药;广东花县,乡村教师洪秀全正在为他的最后一次科举考试埋头苦读,书架上那本基督徒梁发送给他的《劝世良言》此时仍然布满尘灰。</p> <p class="ql-block"> 偏远闭塞的黔北高原,威宁州第四十一任知州周溶(号鉴泉)也在为一件事忧心,数月之前,与他同年中举的桐城派文学家、贵州大定府知府姚柬之因与上司政见不合,负气称病辞职回南京寄居书院讲学。好友的挂冠南去让这个来自河北蔚州的老举人内心震动,想到自己一生牵绊功名,碌碌宦海,已是两鬓斑斑却仍离乡千里,一时惆怅萦怀,久难排遣。他来到城楼散心,那时草海湖还未形成,城西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草甸。正值黑颈鹤南归时节,凭楼遥望,鹤影成群翻伏在草青天白之间,众山环伺之中,只听得鸟声悲,风声咽。面对此番情景,他一定是想起了“梅妻鹤子”的故事,才打定主意要捕捉两只黑颈鹤送给远在江南的姚柬之,以表对故人仕途折戟的惋惜、对榜样坚贞高洁的倾慕、对自己乡关何处的哀凉。</p> <p class="ql-block"> 知州大人要以鹤赠友,府衙上下闻声而动,一城百姓朝夕计谋,终日奔走,也不知最后是拉网强罗还是设陷巧取,反正几番折腾之后,还真就捉住了两只。周溶大喜,亲自设计并监造了运送所需的槛车,精心挑选以吃苦耐劳闻名的乌撒良马,再配上几名经验丰富的车夫,围幛落下,东城门开,驿道烟起,朝着千里之外的南京疾驰而去。</p> <p class="ql-block"> 这个姚柬之确实是个大神,出自名动天下的安徽桐城姚氏,是桐城派大家姚鼐的族孙,从小受其教导,天赋异禀,道光二年高中进士。姚柬之担任过临漳知县、揭阳知县、连州绥瑶厅同知等职,“弃一官,可全万人命,吾何悔”“吾治斯邑,不爱官,不爱钱,不畏死,有梗吾治者锄之”等名句皆出自此君,是当时赫赫有名办案高手和“打黑知县”。道光十九年,姚柬之升任贵州大定府知府,动身时竟凑不够路费,写信给同乡好友光栗元借钱。借钱就借钱吧,可他在信中先拐着弯把光栗元训斥一顿,大意是“你曾官居二品,身为文坛领袖,辞职回乡本该竹杖芒鞋畅游山水,可我听说你居然购置商铺做起了生意,与不入流的商人争小利赚了大钱,实在为你感到可悲,人家都说人富招谗言,家富引盗贼,我看你是大祸临头了”,接着劝光栗元“赶快卖掉商铺田产,将所有资财分散救济穷人,跑到山林隐居起来,免遭不测”,最后才切入正题,“我要远赴贵州任职,不但没有路费,还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就把第一个散财免灾的机会留给你,借不借你自己看着办”。古书上说他“性格恢奇”,由此可见一斑。在三年的大定知府任上,姚柬之多谋善断,竭力平讼止纷,仅一年时间发案率就下降了近90%,境内民风大变,吏民皆服。但他尚气负才,敏而敢为,上级下达的政令,往往结合实际变通实行,不使民众受累,遇事常执义强争,渐渐引起上司不满。矛盾激化正是在道光二十二年,贵州布政使李象鹍六十大寿,作为下属的姚柬之一不送礼二不上贺词,只率领一群大定苗胞,穿上艳丽的民族服饰,吹着芦笙浩浩荡荡去祝寿,李大人当场翻脸,把他们赶了出来,旋即有了辞职南归的事。</p> <p class="ql-block"> 经过八天的飞奔,来自高原威宁的车马出现在了南京城下,姚柬之闻讯悲欣交集,匆忙赶来迎接。一行人来到他当时的居所木叶庵,围幛拉开,却发现坏事了,车夫只顾埋头赶路,竟忘了给车栏里的黑颈鹤饮水喂谷,一只已活活饿死,一只尚存一息。有人拿来水谷饲喂,剩下的那只黑颈鹤见同伴已死,不肯食,过一天也死了。姚柬之看着这两只身死异乡的孤魂,仿佛看到了自己坎坷困顿、飘零辗转、知音难寻的一生,竟忍不住放声痛哭,悲难自已。他将两鹤厚葬在秦淮河畔的一个小亭子旁,还为它们立了石碑,名曰“鹤冢”,并刻有一段感人至深的铭文,大意是:“多么卓尔不群的精灵啊,你们来自遥远的乌江源头。为何不身穿出尘的羽衣飞去与放舟赤壁的苏东坡相遇,却要颈系世俗的墨痕被踌躇徘徊的周刺史捕获。坚固的槛车将你们困住,沉沉的马蹄伴你们踏上迢遥千里的路途;有嘹亮的歌喉不能长引,有高直的双足无地站立,渴无水啊饥无谷。遭受八日的折磨,终使你们身死他乡。我满心怅然欲寄尺书唤你们回来,可一想到自己也不知明天身归何处,就只剩下无尽的悲凉。沧江之水碧波荡漾,将你们埋在江畔为好为你们招魂。我刻文记录以表彰你们的坚贞不屈,他日魂归来时一定能看见这洁白如玉的石碑。”</p> <p class="ql-block"> 五年之后,姚柬之在贫病中离世,时年62岁。作为当时腐朽官场的逆行者,他也曾如黔山野鹤般困身于“桐城狂生”的槛车之内,歌不得站不能,饮食难足,就像他晚年《沧江》诗里写的:“消愁诗自解,久病鬓先斑。更少逢时伎,烟波处处艰”。截然不同的是,在他所任职过的地方,百年之后政声犹在,《清史稿》为其留传,成为桐城名宦的代表。至于送鹤的周溶,查遍史书方志仅有姓名籍贯寥寥数语,形容模糊,只因在王朝板荡的背景下做了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在历史的洪流中溅起一抹水花。也算幸运的了,毕竟一页史书翻过,无数人的命运尘灰般纷纷落定,再无踪迹可寻。</p> <p class="ql-block">附:姚柬之《鹤冢铭》</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b style="font-size: 20px;">鹤冢铭</b></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15px;">威宁刺史周鉴泉同年饷余两鹤,舆人不知饲也,饿至八日,一饿死,一仅存一息,哀其侣之矢也,亦不食,越日死。余瘗而封之小沧浪亭之侧,识其碑曰“鹤冢”。且为之铭曰:</span></p><p class="ql-block"> 猗灵禽之矫矫兮,孕仙胎于延水。胡不缟衣而遇苏仙兮,乃墨系而见获于周史。造槛车兮俾汝止,路迢遥兮远千里;吭不能引兮足不得跱,渴不饮河兮饥不饲秕。罹八日之困苦兮,而乃至于死也。怅尺书之招致兮,徒增余之偯也。沧浪之水清且沦,瘗汝于侧兮招汝魂。为文以识兮表汝贞,魂归来兮视此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