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城郊,学术与踏青

阿凡

<p class="ql-block">1.</p><p class="ql-block">郊外踏青,看草木有的绿有的黄,像是春与秋的时光同场,昆明本来就是四季不分明的春城呀。</p><p class="ql-block">我走在青绿的田坎上,前后有人又没人。因为我此刻比较左,主管抽象思维的左脑太活跃,心不在焉。几步之外是观景拍照的家里人,小外孙兜兜摘一束马豆草在手上,学着大人剥开小豆子的两头,吹草口哨,再抬嘴大唱“……人只有不完美,值得歌颂/谁说污泥满身的不算英雄……”流行歌好比什么普世价值,马豆草是地方特色。</p><p class="ql-block">【百度百科:马豆,中文学名:竹叶马豆,被子植物门,双子叶植物纲,蔷薇目,豆科,分布区域:云南等地,采集时间:春、夏季。《全国中草药汇编》:“清热解毒。治疮、癣、癞、疥,小儿麻疹后余毒未尽。”】</p><p class="ql-block">——我出门时忘了戴上它,玩笑说那是不敢正眼看人世的一款墨镜。这时走着走着就有点眯眼了,阳光太过和熙。手中相机要寻找塑造摄影立体感的阴影,相当于我脑子里要寻求什么学术问题,这样的人,稍一停步会让自己身后拖上墨绿色的影。投身一定处境的“主位”体验emic,让我自己成了问题所在,难怪文章写作要卡壳,学术上强调的“问题意识”本身,成了我的问题。</p><p class="ql-block">可不是吗,大大的经济,有股票分析师每日叨叨,大大的政治已落定某号+某号文件,我熟悉的养老微信群,忙碌于消费美图、消息,越远越好的山水,或在哪里越打越多的战争,不为异国着急没良心,急也没用。此刻这郊野世界好似在说:关你们啥事儿,蓝天白云,你们中国西南的云南昆明人,爱玩玩,特色过桥米线那边有卖。</p> <p class="ql-block">但接着来了问题。</p><p class="ql-block">叫我家小兜兜“好好玩儿”,用的是北方音,味道特别是在那个儿化音“玩儿”,没想到小小子夸张地扭曲我,说了个 wer,相当于把“儿”合并到“玩”中去,显得好笑了。昆明人学讲普通话或北方话,是有些搞笑的可能。</p><p class="ql-block">中国大地上占据统领地位的官话方言,尤以其中的东北官话、北京官话、冀鲁官话等等占主导,昆明话本属于其中的西南官话,可是你看如今直播带货的up们吧,河南腔、山东腔、四川腔……尽都比我们昆明人更朗朗上口,我们的话天生音域窄,尾音总往下掉。所以我曾经玩笑说,昆明话显深沉啊,最适合谈恋爱。现在的麻烦当然是让我们带货会欠人气,所以就业难,地方上穷,又叫做小富即安。我们不安的时候,就怪罪祖传的口音吧。</p><p class="ql-block">【百度百科:昆明方言的语音特征:低沉,鼻音重,不响亮。最为突出地表现在[an]安[ang]昂不分,都读成靠近安,介于两者间。[in]和[ing]不分,[en]和[eng]不分。这些鼻化音都发得不够响亮,音域窄,导致昆明话口音比较低沉。昆明话声调同普通话基本一致,分为阴,阳,上,去四声。但昆明方言的调值较低,阴平调调值只是半高,其他三个声调都是降调,且调值的幅度也不大。古入声字在昆明话中绝大部分被归为阳平,阳平调值偏低,导致昆明口音较为低沉……】</p><p class="ql-block">【百度百科:汉语方言通常分为十大方言:官话方言、晋方言、吴方言、闽方言、客家方言、粤方言、湘方言、赣方言、徽方言、平话土话。】</p><p class="ql-block">看起来众所周知,秦始皇的书同文、车同轨,汉字之统一,在历代皇朝最重视的青史之上,匡助了华夏大一统。可是在现代语言学更为重视的语音系统表征中,地理人文总还是分殊。即使当代,改革开放促进了普通话的大普及,政治经济传媒用语仍属于日常口头语的“上层建筑”。地方还是地方,不能全中国人民都去往中央。</p> <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你去找他打听不到地址</p><p class="ql-block">他的家乡流浪去了</p><p class="ql-block">留下他</p><p class="ql-block">坐在小凳上修剪脚趾甲</p><p class="ql-block">这是我早在1987年写给一位云南画派画家的几句诗。守着一亩三分地,但是向往着中心,不甘于边缘。侃谈个康德、萨特,可不是至少要身在中国的中心大城吗。有一年在北京,同行们好心笑我“你讲话下意识琢磨音准,听着就不流畅”。另一年,在某高校兼职讲授了两学期的《社会学概论》后,想起请同学们给老师匿名提提意见,意见上来,除了夸奖,真有信息量的却是说“老师,你的普通话语速太慢了”。原来投靠婉转语音所代表的中心,还真有口唇之累。</p><p class="ql-block">又某日读到“今日头条”的“龙江知事”一文,描述一个“著名”的杀人凶手,竟也跟语音问题沾边,“根据媒体的报道,他性格孤僻,口拙舌笨,社交能力很弱……来自边远的广西,带着让外地人笑话的‘夹壮’口音……人是很奇怪的动物,用口音来区分等级尊卑的,在动物界里唯有人类。”</p><p class="ql-block">语言——心理,没有谁发号令哪儿是中心,哪儿就该被歧视吧?是我们自己号令了自己。云南人崇仰京腔不用说,就连上海腔、广东腔的普通话也能被视为高一档(不“标准”也可以容忍),原因之一可能在发音上,吴方言、粤方言本身铿锵顿挫得多,而经济文化的发达更重要,北、上、广标准的一线城市嘛,何况粤语流行歌曾经占据港台、大陆的半壁江山。</p><p class="ql-block">所以,向上仰、向下俯,依此类推,在我云南之内,也有首府昆明人隐约地看不起县份人,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如此等等。</p> <p class="ql-block">2.</p><p class="ql-block">继续在山光水色间信步。一转身,好像找见了我的问题指向,什么莱茵河、黄浦江早就不劳我等去好高骛远了,眼面前浩瀚铺展的家乡滇池湖,若能够借助什么学科理论,说清楚它的一泓水波也好呀。在和朋友们一起拟议的“滇池流域社会与文化变迁”调研项目中,我设想了几句基本假设——</p><p class="ql-block">比照自然科学上的引力与斥力强弱,任一地域人群的影响力大小,由其物质密度决定,物质密度简化为人口密度,其在时空上的非均匀分布,形成影响力的中心与边缘关系。生产生活方式、信息辐射等方面的历史变迁,是影响力所内含的种种要素。中心与边缘关系的形成或易位、相互依存、疏离、再造,影响滇池流域社会、文化的古今状况。</p><p class="ql-block">实例中有一个特别的地名,牵连昆明人话语和心理——马街,它位于昆明市西山区滇池草海北岸,因从前逢生肖属马日赶街(赶集)而得名。说它特别是指,不知从何时起(1950、60年代?)昆明城里人广而传播一种说法“马街普通话”,嘲讽普通话说得带明显口音(类似四川人玩笑的“椒盐普通话”)。一直以来,貌似段子的这么一个习语深入人心,弄到老昆明人都能心领神会,并无确切的标准,却可以评价谁的普通话“马”不“马”,有多“马”,评完了会心一笑。</p><p class="ql-block">查资料,马街街道办事处1984年之前叫做东风人民公社,农业人口为主,但辖区内驻有电缆厂、冶炼厂、电机厂、变压器厂等工矿实体。昆明人普通话不标准的帽子为什么非要安在马街人头上?是不是由于一种非正规的说法,说马街曾经是历史上工商农迎头相撞的“云南第一镇”,产业和人口混杂了,语音上的掺杂也就突出出来?昆明城乡的中心与边缘关系,相互依存和疏离,最先在城市近郊马街片区突现出来?土生土长的昆明城里人(尤指如今中年以上的人),普通话说得标准的并不为多,但这里却藏着一种奇特,任一地方有昆明人说普通话说“马”了,昆明老乡马上就能听出。原国家乒乓队教练陆指导在电视上露面,几句话不过昆明人就乐“这是个昆明人”。似乎我们嘴上说不好,耳朵却灵光,嘴和耳的分裂,其实映射着一种小小的心理分裂——自尊与自卑同时存在。当然,民俗口语范围的现象,别对它太严肃。一个地方在文化碰撞中的自我戏谑,无关大局,只是长存着耐人寻味的部分,就是它的集体无意识部分吧。</p><p class="ql-block">你看有人在滇池湖畔钓鱼,坐一只凳,盖一顶草帽不够,要蒙面围脖防高原紫外线,老半天,只见那鱼线随风摆,人则要保持像是成年累月的肃穆。这么样的平静而艰难,最终能钓上来自己深不可测的潜意识吗,我作怪地想。</p><p class="ql-block">是的,城市人对乡下人的歧视,大约在中国普遍地潜在着,比如从前昆明城里人互相交谈,会把农村人贬作“挑大粪的”,编排近郊官渡腔的笑话也不少,“偷菜的许(小)二,毛(莫)跑!等我拿份儿(粪)瓢杵你!”“警察叔叔要登记闯红灯的,说:叫什么名字报来。农民大哥答:叫许 biu。警察说:biu字咋个写?”</p><p class="ql-block">——但只许城里人放火,不许乡下人点灯吗?某年,应了有见识的乡里人邀约,我们几位朋友前往滇池东岸的村子,经过一番访谈,最终写成内部小册子式的《六甲村志》。吃饭喝酒时还得到意外的副产品,相处熟了,村里中年人不客气地对我们说:“咯晓得,我们村子人咋个叫你们城里人?叫街bise哈哈!”他说的其实我们也曾听过,bise,学名虱子的寄生虫,1980年代之前困扰过卫生条件不好的城乡人,所以本地人骂人时也说“白虱子吃人又嗔(羞)人”。这一说,农村人对五谷不分的城里人,也长存反讽,边缘对中心的斥力确乎存在。</p><p class="ql-block">再说,大旅游的时代,省城昆明人游览全省各地,当然有经济和文化交流之功。可是注意到枝节吗,“下面”县市的人有一种贬损说的是“昆虫来了”。联想起由县市考学到昆明的年轻人,他们总感觉跟本地人“玩不在一起”,“总觉得昆明人有点瞧不起人”。 这些大约都表达边缘与中心的一种心理相斥,语言附随其后,所以县市人到省城,从学生到售货员,直接学讲普通话的就多。</p><p class="ql-block">——先生你,尽讲些语言和人的不大不小、不多不少的矛盾?别忙,还有下面一段。</p> <p class="ql-block">3.</p><p class="ql-block">家人围成圈,在我侧畔的帐篷处休息了。我也休。我看近旁有一位村民装束的大嫫(大妈、大娘),卸下她背上的农药桶,也坐在草地上,玩她手机。我朝她打个招呼,她没怎么理我。可她手中比虫虫叫得响的手机声,没曾想竟是官渡方言搞笑节目,“欧(五)块钱儿欧块钱儿,来买啦……”我就这么坐在官渡大嫫身旁,“遥”听官渡电子音,让我为这弯弯绕的世道忍俊不禁。赶紧的我也点开手机,查询“昆明方言”“昆明官渡腔”,出乎意料在时尚的抖音app里,举国上下搞笑视频性的方言段子、方言配音应有尽有。</p><p class="ql-block">听电子空间,中心和边缘,歧视被歧视,好像都在瞬间抹平了界线,众乐乐一起进入集体狂欢的时代。回想2022年5月之后火爆网络的那个视频梗,又名国风版说唱——</p><p class="ql-block">“我是云南的,云南怒江的,怒江泸水市,泸水市六库,六库傈僳族,傈僳族是这样叫,乌鸦叫做阿南,青蛙叫做欧巴,老公叫做搓爬,老婆叫做搓妈……”,歌中地名已经是很“边缘”的地方了,语词对应也摆明了是少数民族语,但作为有字幕和BGM节奏配音的说唱,地方口音在其中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地方自信的觉醒和喜乐,所以它一时走红全国各省市甚至国外,“我是山东的……”“我是泰国的……”……</p><p class="ql-block">——讲真,这现象给出了一种对我书生思考的冲击!</p><p class="ql-block">我们概念术语的拼合,在多大程度上成立,不能不面对飞快变化的现实。按前文所述,地域文化的中心可以指北、上、广之类,那么云南昆明是边缘,那么昆明城的乡下、昆明之外的众多县市,相当于边缘的边缘?看来不能那么简单直接和静态了。</p><p class="ql-block">我好比走进自己思路上的胡同,撞了墙了才发现,出自概率统计的群体暗示(城里人/乡下人),不能阉割了完整的和个性的人(你、我、他)。按照当代学术上得到正名的个体主义方法论(例如科尔曼《社会理论的基础》),不能以群体名义“整体”掉其中的个人。除非逝去很久的政治运动聚众喧哗,个体是生动的、说自己话的、创造着的。在方法论上,个体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可以是与群体不断互动的逻辑中介点,又是什么结论都要回归的终点——对人的认知或感触有用。</p><p class="ql-block">另一角度想,互联网就其工具性质来说,已经构造人类大同——或是大同的幻像,其实促动交流和创新的仍然是文化差异,差异是资源,差异又带着水往低处流那样的动能。这样看,方言、地域的种种差异都可以不复严重。</p><p class="ql-block">说唱吧!差异反而是绝佳的幻化历史、平整地域的素材。说唱呗!笑笑别人、也笑笑自己,笑过了或许能催生对自己和他人的正视。论证之路就在这里分岔,东西南北,从上到下的语音鄙视链——可供消解,All roads lead to Rome,咱不去罗马了,就在家乡滇池边转游也有事可做。</p><p class="ql-block">还想起,某年带几位外省朋友去滇池边的村庄踏访,我发现他们的嘴全都笨得不行,说本地话说得艰难呢,南腔北调弄得老乡们一愣愣的。我当即成为内心骄傲的双语人士。</p> <p class="ql-block">附言:发文几天后偶然读到,战火中的加沙是如今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之一。这意味着我的那个基本假设碰到新问题了,“物质密度简化为人口密度,其在时空上的非均匀分布,形成影响力的中心与边缘关系”,这样说似乎需要加上限定词了,比如要加上“在常态的社会、历史条件下……”,排除战乱、灾异、难民潮等等——对它们不好用影响力大小衡量了。随之需要说明,在多大的时间尺度和空间范围内来定义常态/非常态。我的天!学问是这么好做的吗?态度要紧吧,这就老老实实补充几句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