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陀螺旋转（长诗101—150）

蓝角

101 此刻。他在县城的凤凰墩。左边是公园。右边有集镇。他的前面摆着混沌摊子。摊子旁边立着穿花格子衣的妇人。她背后的雪里蕻有点泛黄。她拎着的母鸭不再叫唤。他看着她手上的那只鸭。他看着那只鸭子快要溅血的翅膀。 102 虫鸟没有名字依旧沉默。 草木没有名字依旧沉默。清风没有名字也依旧沉默。另一个我 名字是谁。 另一个我 只能沉默。 103 盲妇人。走在钢丝绳上。第一个孩子不见了。为什么匆匆生下第二个孩子。 104 他的线索就是一头驴的线索。它被销售。它一无所知。 105 你为什么质问苍老的灰尘。你可以质问沙碛。杉篙。质问寻路的杏仁和药粉。质问一把把饱经磨难的铁锁扣。质问火药。质问没有奇迹的又一场爆破。你为什么要质问苍老的灰尘。那么轻。那么轻。铁杵一般痛心和沉重。 106 油菜花的春天。也是环城公园那具浮尸的春天。 107 淠河路。长江路。屯溪路。庐江路。三四滴秋雨。五六只仙鹤。七八条躲进三月的乌鱼。 108 蜈蚣四分五裂。残余的部分丢失在漆黑的角落。它找寻不到曾经的自己。逐渐变凉的躯体正形成可怕的对恃：它是它的对手。它的盯梢者与间谍。有新的星辰和罗盘。有新的屋宇或巢穴。——这是蜈蚣的阶段性同样的性命错误的季节。 109 黄昏越来越近。它不让一个人呼吸。 110 你一团乌云。他一团乌云。相遇没有地址。对话千山万里。 111 　满目的西湖水。他只要那一滴了。那么冷的高原雪。藏身山顶把自己擦得雪亮。一个蜀葵在跑。一千个蜀葵紧随在时间边缘。老虎豢养着孔雀。水貂讨好着秃鹫。惜福的人——他现在只忘情于静谧的山水。连绵不绝的忧戚像条条罹难的蟒蛇。静卧日渐荒凉的原野。他不想是西湖水。更不愿做高原雪。他只要那一滴了。他只要沼泽地一团水沫漫上干涸的心。 112 午夜的火车收到另外的通知。嚼烂的口香糖不知吐在哪里。 113 有另外的声浪便有五万里河山。光影交错。黑白颠倒。真假难辨。此刻他是病灶的一部分。不断分解的肢体一部分。他被剥离。被拓殖。被复制。被一首老歌反复背诵。一个期待复生的人。一只爬过崖口的岩羊。听凌厉的风响带自己飞越崇山峻峰。 114 梅花在发霉。 四月 已变味。 115 也说起花园。说到时光被重启。也在说蔷薇开了。茉莉也开了。也说季节不停更序瞄准一颗沦陷的心——悄悄的威逼。悄悄的肆虐。 116 和平年代的白鸽子。要什么玫瑰花。橄榄枝。不用起早摸黑。跋山涉水。不用带着滚烫的诗歌与少年。如果你在遥望高处。如果你总相信春天。给他衔来榴弹炮吧。给他衔来氰化钾和肉杆菌吧。给他衔来满腔怒火的鸭嘴兽吧。 117 无望的归乡路。 一只麻雀 缩在屋檐的拐角。 他在汹涌的人群里。 表情 与它无二。 118 滴答的声音。 夜在流水。 细小的动静让闪电躲开。 无助的孩子。独自走进陌生的站台。 119 他突然想到它。下雨天。天黑了。它叮了他一下。没有再叮第二下。 120 否认。无助。隐忍。悲戚。愤然。妥协。他小心伺候着缓缓生长的疾病。 伺候痰液里的一点点白。一点点红。 他小心伺候着一张正在变暗的脸。 和向他喉管疯狂奔去的粒粒银白的药片。 121 见过那么多的群山。他没有见过想要见的这一座。现在要见到它了。在冬天的黄昏就要见到它了。在往南方去的路上就要见到它了。没有新的衣裳，但必须洗干净——他的衬衣。外套。杂乱的头发。以及那个城市依然惆怅的酒吧。必须洗干净——废弃着的一座城堡。冬青树上慢慢落下的蝰蛇一样的暖冬。一切都在迅疾的开始。像极蓄谋已久的屠杀。也像重复的剧情和细节。他从没像现在这样亢奋。也从来没像今天一样悲喜兼集。病入膏肓。他要见到它了。就要见到它了。他怎会和昨天一样不知所措，左右为难。他怎会让眼泪流下来。一行行沿着脸颊流下来。这是从没见过的一座山。这是想要见到的一座山。长着新鲜性命和无数病菌的苍翠的青山。甩开面具、假象和喧闹的最后的温床。他让心与自己一道飞。让所有的痛苦和欢愉与他一道飞。——就要见到它了他已看见它无比强壮的肌体朝自己扑面而来了。 122 一只鸟飞了。像一只鸟飞了。就是一只鸟飞了。就是一只鸟飞了。像一只鸟飞了。一只鸟飞了。 123 蛇的游动显得意味深长。 他在路上。 蛇悄悄游进体内。 蛇的安睡让四周不安。 盘在腹内的青蛇 他怎可吐出。它让这个初春多出另一种阴寒。 屋里的光线移到了西墙。 蛇的目光一点点变暗。他想这一切何等重要。 吐不出。又不轻易死亡。 蛇滑过腹部。 身体渐渐变得温暖。 他在路上。 纷繁的生活已让他倦乏。 蛇蟋蟋滑动。 它张口的模样像面具的低唱。 124 这雨。昨天已经下过了。 125 石榴开花。不如石榴结籽。石榴结籽。不如石榴开花。都怪石榴。 都怪石榴。都怪雪花落了还穿着九月衣裳。 126 “哐”“哐”“哐”。聒噪的撞钟人把楚国的霸王抛到空中。遍野皆麻雀。路尽头。有匹绝尘的乌骓。 127 看吧。看吧。谁掩埋了一切。又被卑劣的自己无情掩埋。 128 慢慢在弯曲.一根屈辱的钢筋。从开始的地方。从即将开始的地方。一支看不见的手臂。一座暗自颠覆的山峦。 129 可以这么说——月如钩。夜有喉。世界早安睡。心跳快如猴。也可这么说——月如钩。夜有喉。家犬轻声叫。三月凉似血。 130 一回回神斧从橡木林上跃过。万物无踪迹。一颗心固守自己的牢狱。 131 分辨你脸上的雕花抽屉。 雕花抽屉里的檀香肥皂。 檀香肥皂边的三根白发。 三根白发上深浅不一的阵阵呼吸。 分辨你脸上的阔叶森林。 阔叶森林里的长短鸟鸣。 长短鸟鸣里支离破碎的黑色咒语。 黑色咒语上越来越乱的死结。 他徒劳的分辨。没有看客的舞台剧。早无预留的结局。 132 老虎说情话。流星雨下狮子。秋后的蟋蟀。反复找寻丟失的右眼。 133 总回想远方的村落和灯火。总把目光停留于斑斓的人性。——它们诡异。深邃。在心底散发幽暗的光。 134 多少步通往一个人的往生。轻狂少年。虚亏中年。落寞晚年。银杏叶一片片盖不住咳嗽的旧日历。 135 天上有云。 路边有风。西山独居的灰椋鸟。三十年衔不住 枫杨林飘来的 一声哀叹。 136 中年的血流在寒冬之夜重新变得迟缓。晚风吹拂周一的窗帘也吹来心里黯然长出的冰山。激流冲洗发白的河滩想想多少年就这么过去了。而日子总走在晃荡的桥上大雪唤不醒西山的苍狼。 137 就像荒年的稻禾。被谁阉割了生长。就像你注定的阴影比此生还要漫长。 138 那么多表象——随处可见的世俗。那么多追名逐利的刀刃——砍伐世道纯真。他是永远的失语者。他是喧闹世界沉默的证人。 139 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羞愧。他醒了。他竟然又醒了。他还停在昨天晚上的聚会上。他还停在几张狸猫的面孔里。他还停在人世的恒久呼吸。丝绸一样一次次掠过他的鼻尖。一切如此贴近。而总是不辞而别。他离无畏的争辩越来越远了。他离疯狂的追逐越来越远了。只是短暂的瞬间光阴却如此急迫。他无奈于这平静的牵缠。他无奈于这紊乱的决绝。 140 冻死的骨头是无辜的。就像虚拟的日出也是无辜的。 141 他想问山谷里那棵槐树。 他想问它开花的速度。凋谢的理由。 他想问清晨雄鸡的打鸣。 报告怎样一个午夜。他想问大街上流水线一样的爱情。路边摊上诡秘的哭声。 他想问河堤苍白。 为何青苔的呼吸在加速在变薄。 他想问昨夜发烫的键盘。 邮箱里的留言。像一场屠杀看不到血光。 142 想吐。 想吐出完全陌生的自己。 貌似蜈蚣。 比蜈蚣凶残。　143 一张虎皮留给另一张虎皮。合体。紧实。一张脸复制给另一张脸。同样的妥帖。同样的喜悦。一个日子宽着另外一个日子。没有风雨。听不见动静。 144 赋予耳朵以雷鸣。赋予眼睛以寒流。赋予躯体以荒蛮----他与世界的对抗只在宁谧的注视里。沉舟冰海。万古无尘。 145 验货的人与他共拥着脸色。长度。宽度。几分几厘的质疑。验货的人执持心头的尺度。戮力反对乱真的伪证。 146 夜初降。花自香。广场上的群舞表达对无端生活的爱慕。——没有月光的惊蛰心有淤血。从不去触碰。 147 荷花再洁净。比不过婴儿初生的脸。 148 我喜欢这样的事物: 一截木棍。 一朵蘑菇。 一块呆头闷脑的砖石。 一粒不想说话的脐橙。 149 剩下什么？还能剩下什么？ 他的肺已黑。 他的心铁石一般。 他的视网膜打过十次补丁。 他的嗓子只能咳嗽和哀叹。 他的手不是手是钝痛的刀片。 他的胸膛不是胸膛是废弃的荒野。 看他哆嗦的齿痕吧。 看他冰凉的脉象吧。 剩下什么？还能剩下什么？ 只剩下最后一颗心了。 只剩下人世间不死的罪孽。 150 蛱蝶飞来飞去左一个是蛱蝶。右一个无非是蛱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