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卯书道一－第六篇

徐国平

有时候，写字如厨师烧菜，烧了川味，就不能吃出维杨菜。一个笔画，渗透了性格，就是不仅仅加薑放葱，冷不丁，手头有湘北的辣，投入一把，一张纸，竟有滋有味。传统，就是老实地写字，但字里行间要有自个的劲儿。要不，就是唱别人的歌，没有自家的调。 值毛主席诞辰日，书《六盘山》。 花晨月夕，茶半香初。 《二十四画评》之超脱篇 踏雪寻梅。 所谓心静自然凉，清凉境莫非是心中的净土？欢喜则是衷心喜悦，是不希望不奢求，乃知足常乐，心带感恩。 鹤鸣九皋，声闻于天。句出《诗经小雅》 “藏真”横幅。以章草书《道德经》片断。自然地书写，正是那“天街小雨润如酥”，泯规矩于方圆，不觉悟中，已行行，复行行。 明代道源《早梅》“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香闻流水处，影落野人家。” 明代徐渭有《题葡萄图》诗：“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大白话就是：半生落魄已然成了老头子，独自站在书斋中听着呼啸的晚风。笔下有明珠却没有地方可以卖，只能闲置在荒乱的野藤中。这是徐渭借宿在净众寺时，方丈内室墙上挂着一幅《墨葡萄图》。方丈恳请施主为先祖师遗图增色，徐渭见方丈一片至诚，难以推诿，只得从命。二十八字，字字辛酸，悲怆独白！ 苏东坡笑怼黄庭坚的草书曰“死蛇挂树”，真假不论，倘若现代人笔力孱弱，止于描画，又乏于结构，开张不力，则是半死蚯蚓矣。 两偈三更开顿悟，一经千载发真禅。 白居易在江州任司马时，问其时的嵩阳处士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诗意是这样的：我刚酿好了新米酒，红泥小炉炭火也烧热了。今晚可能会有大雪的哟，你能否来与我一醉方休啊？老白描写雪天邀友小饮御寒，促膝夜话，语言平淡而情味盎然。细细品味酒不醉人，而令人身心俱醉。 “向来井处方知隘，今后巢居亦觉宽。”与之相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种生活或人生境遇，抑或感受，既有哲学理性，又有烟火价值。 “怡怿虚无”见之于《书谱》。意思为：愉快、清净，不妄想。初创以浓墨重彩，实则书味与词意不谐，故废之。第二日，心无杂念，不杀纸，不提按，得行云流水，不怕单调。又配以张问陶《禅悦》诗其二。 透过刀痕看笔痕，剔尽剥蚀猜古人。浑然不知拙手意，纸上帖间总断魂。 书场，如情场，情到深处，人孤独！ 王安石散步偶尔踅进一山间小院，山桃溪杏两三栽，一弯白水流门前，小院回廊春寂寂，不禁欲问：为谁零落为谁开？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一一此王维之诗境。 围炉鬻茶 门前古柏凝新翠，岩畔幽花散异香。 一树梅花一放翁 钱起是怀素的叔叔，其诗质朴有深蕴。写字亦应如此。 松菊陶潜宅，诗文李白邻。 南园急雨北园晴，载酒西园月又明。天上风云原一瞬，人间成毁不须惊。 一一于右任 入冬既久，有些树桠，在冷风中，瘦了一夏的青绿，秃而光洁。栖息的小鸟，颤抖成枝间的斑点。透过老树瞭望苍穹，天朗气清，人间祥和。书肇于自然。本真地写字，一撇一捺，剔除铅华，赤裸裸，其实也彤得起来。 有时候，兴致勃勃，正如读到元代丁鹤年的题画诗，就有了小时候沰泥巴的冲动，至于抟到最后是圆是方，或歪或斜，只是腕间的造化。说是不计工拙，也是屏着一肚子气才画到最后。 “写”是中国书法和绘画的核心与本质。在宋四家里面，米芾的笔法的技巧、丰富性，毫无疑问排第一。但是米芾还是没能在宋四家里排到头把交椅，这说明技法固然重要，但书法还要表现一些超越技法的内涵。王蘧常说：当我学王右军书时，我老师沈寐叟说：右军的绝诣，是坚紧清迥四个字。坚是说坚强。紧字是说结构的不松散。清是说清澈，迥是说高远。王蘧常无论在血脉和精神上，都继承了王羲之的精神和遗韵。 北国风光千里雪飘全诗：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荻花穀畴曦光影，垛草丝藤夕阳斜。 郑板桥《由兴化至高邮七截句》。郑板桥有一次撑船，一路从兴化到高邮，经芦苇沟，淌过菱塘，遇老鸭捉鱼，小有诗性，一连写了写段诗。让我们，从中可以想象当初里下河一带的自然风光。 抄板桥诗数首。 百尺高梧撑得起一轮月色，数椽矮屋锁不住五夜书声。 唐代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一庭春色含生意，几树梅花庭早春。 一片冰心在一玉壶。 立志宜高居利名之外，处事必两度人己所堪。 寿，考，老也。 晴耕雨读。 在匆忙的日子里，一写且过。前人的墨迹，我入不了骨的笔法，在一张张废纸前，浅笑搁笔。端起茶，不一定渴，起码啜有了一段沉默。 郑板桥在潍县任上，适逢上级领导包括检查工作。郑县令或许是饭后，包大人饮茶在侧，酒兴风起，猴浪中邀得郑县令作画。画上几杆修竹，似风吹曳。画毕，照例题诗一首：“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包大人见竹先一喜，再读得诗题，更加心领神会，抬头瞥了郑县令，见其认真专谨，一脸慈爱浮在眉梢。包大人咕咚一口脆茶，内心一阵阵默许。郑老县令无疑又补了一顿文化雅餐，胜似火锅。 常建中了进士，当了官，但心情仍然不悦，于是常遊玩山林，便有了《题后山破禅壁诗》。诗可译为：一大清早我走进了这古老寺院，旭日初升，映照着山间树林。竹林掩映的小路通向那幽深处，禅房前后花木繁茂又缤纷。山光明媚使飞鸟更加欢悦，潭水清澈也令人爽神净心。此时此刻万物都沉默静寂，只留下了敲钟击磬的声音。所以，玩要带有心情，若能碰见诗意，吃山间野果也有滋有味。 用小楷笔抄欧阳询《三十六法》，不敢苟且，而书味不逮。 清时吾邑郑板桥73岁时，为扬州百尺梧桐阁题联：“百尺高梧，撑得起一轮明月；数椽矮屋，锁不住午夜书声。”矮屋与高桐，琅琅书声与静谧月色，勾勒出一幅优美的“月夜读书图”，不仅对仗工稳，词语别致；且“撑、锁”二字更见其笔下功夫，形象地写出了读书的诗情画意，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衡方碑》，东汉建宁元年刻，现在山东泰安岱庙。 欧阳询《三十六法》＂覆盖”一节有“画须圆明”，虽指楷法，而草法亦须得此三昧。 穷乡僻壤自有其高贵处，譬如没高铁的里下河兴化北壤。徐马荒仍可遇见“洞闲水声远”的幽寂草荡，其间野舟无人渡，隔河千里远，把个恋爱的后生，只能急切切用手机叩问新人的去处。乡下的晚间，旧屋的老人，舍不得有线电视的花哨，暮色中喝了碗简净的腊八粥，悄悄关了门坐在铺头。这档头“月高蟾影孤”，这蟾影显然是以前油灯晃动下庄稼人的落寞，也可以说成安逸，或说肥吃不如瘦困，浑噩到又一个天明。 韦应物《滁州西涧》读来静雅勃发，被我斗笔一刷，破坏了诗意，得罪得罪。 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谓欧阳信本：“太伤瘦俭，古法小变，独《醴泉铭》，遒劲中不失婉润，尤为合作。”此中所谓“古法”、“遒劲”、“合作”，今人须夜不能寐，不知东方既白而虑之。 宁静致远。起码不闹、不折腾，能得逸当！ 松窗翠绕凌云久，兰畹清香得露多。 宋黄庭坚《论书》：“今人字自不按古体，唯务排叠之势，悉无所法，故学者如登天之难。”今人又有学黄庭坚，而每况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