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font-size: 15px;">—图片来自网络—</span></p> <p class="ql-block">曾经有一年多的时间,独自呆在一个果园里。我不是农民,对农活谈不上喜欢也不怎么讨厌。那时二十出头,正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当然这也不是非要将其随意地挥霍在那片土地上的理由或者原因。我想还是因为那片绿吸引了我,它处于众多的果园包围之中,众多的果园以及被其环拥着的它汇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p><p class="ql-block">当兵走的那年,父亲承包了那块地,我们一起平地,挖坑,栽树,浇水,第二年便发了碧绿的叶子,且日渐茁壮。几年之后我从部队复员,工作一时半会没有着落,闲得无聊,就有些向往那片绿了。村子里家家户户基本上都种着果树,但依然有喜欢不劳而获,无法管束自己第三只手的人存在——果园除过做务之外免不了还得防贼。天性好静、喜欢一个人独处的我便带着几本书住在了那儿。</p><p class="ql-block">去的时候正逢着夏天,满树绿意盎然,白日里蝉鸣声声,夜晚蛐蛐肆意地拨弄着琴弦,自然还有更多的生命都在以它们独特的方式为夏纵情地歌唱,亦或是受不了它的炎热而愤怒地诅咒。干活一般都放在早晨或者下午四五点之后,中午的太阳正红,烈烈地在头顶宣泄着自己生命力的旺盛,它天生任性,独断独行,无暇去倾听赞誉,更不屑于理睬世间万物对它的怨恨与不恭。不过,我们也没必要去与之较劲儿。</p><p class="ql-block">在檐下撑起一张钢丝床,或者屋内土炕上收得只剩下了竹席,用蘸了冷水的毛巾再将其反复地擦抹,让每一处有可能接触到身体的地方都浸透了清凉,而后惬意地躺着,架起二郎腿,一晃一晃,听蝉鸣、想心事;或者收了心,屏蔽掉外界干扰,翻书读一篇文章。</p><p class="ql-block">若是困了……本可以闭上眼睛——从十点左右太阳稳稳当当地站在天空之上,一直到后晌,期间有大把的时间完全可以睡一个酣畅淋漓的觉。但往往是没有风的,冷水擦席所带来的惬意是短暂的,就一会儿,背上便有了汗,脸上也有了汗,胳膊腿无一例外,一总地滑落在土炕上,倏忽间就成了粘合剂,翻身、抬腿、展臂都仿佛要带起整张席子,难受至极,便再也躺不住,睡不着。檐下的钢丝床上同样也好不到哪儿去。</p><p class="ql-block">不得不起了身,摇起蒲扇,扇起的却又是一阵阵热风。踱步屋外,屋外满地的绿在阳光下不水色,仿若裹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膜,这膜又极不安生,将炙热的光收拢,反射,恶意地耀着人的眼睛;土地也是,掰开它每一个毛孔,竭力地吸收着所能接触到的每一丝光与热,那土便渐渐泛白,且愈来愈烫,挑衅着踏于其上的每一双脚。树荫下倒是少了些阳光的照射,却又因枝桠与叶子的阻挡断了风的来路,不但热,还掺杂了“闷”,身处其中让人无法顺畅地呼吸。</p><p class="ql-block">我站在檐下,等待着后晌太阳的温和。在这等的过程中,有次便看到了眼前的田垄上忽然站起的一只小黄鼠。这块地在未开垦之前杂草丛生,蓊蓊郁郁,大大小小的洞穴随处可见,摇曳其上的枝叶、草籽给隐藏于其中的生灵们提供了生存繁衍的食粮。那个时候黄鼠肯定很多,田鼠、松鼠等自然也不少。</p><p class="ql-block">它们本快乐地生活于此,一场轰轰烈烈的平地运动却使其瞬间无家可归。这数百亩土地的边缘或许还坚守着一些懒散的亦或恋家的土著,但已少之又少,大多开始重新寻觅新的安身之所,并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地忘了曾经,忘了曾给予它们许多美好记忆的故土。此外,肯定也有一些在搬离之后,在一切看起来恢复常态之后因为路过,因为好奇,或者是因为某种无法割舍的情怀,忽然生了重回这里的念头。但新主人为丰收而奏响的锄头与土地的撞击声几乎充斥了整个四季,锋利的农具、高高在上的强有力的双臂又使其心存顾虑。它们在地头眺望过,徘徊过之后(这是极有可能的事儿),最终无奈地轻叹一声:罢!又恋恋不舍地离开。</p><p class="ql-block">黄鼠静静地站在那儿,小耳朵竖起,脑袋正对着我,耳圆、眼圆、脖短、腿短,再加上其悠然的神情,一副古灵精怪、淘气可爱的样子。它比家养的宠物更加讨人喜欢,家养的因为生活于一个相对安全的环境,不必去担心会有什么危险出现,它们也早已对所谓的危险没有了戒备之心,慵懒而呆板,欠缺灵性。而单就灵性这一点来说,生存于自然界中,时刻为自身的安危及生活的艰难忧虑的生灵们较之它们不知要超出多少。</p><p class="ql-block">或许是自己所定义的这种所谓灵性吸引了我,自私的心理开始愈加膨胀,竟有了要将其据为己有的非分之想。不过我也知道自己是追不上它的,正若我追不上一只奔跑的猫或狗,又或者一只随时都可能跃上墙头的鸡,它们都有着我无法超越的脚力及灵活的应变能力。从我站的地方到它那儿并不是太远,但对于警惕性极高,且视觉、听觉皆异常灵敏的黄鼠,稍有风吹草动都可能让我失去追逐的目标。</p><p class="ql-block">一个喜欢独居的生命,它对危险的感知能力,以及时时刻刻准备去应对的积极态度更是群居类动物无法相比的,而黄鼠正是这样。</p><p class="ql-block">内心的冲动却不断地催促着我,当然也可能是在这旷野呆得太久,太过无聊,即使再好静,再喜欢独处,那满眼的绿又如何的生机勃勃,但整日里面对着它,彼此之间漠然相向,无法与之做进一步的语言上的交流,在新奇与感叹之后很难再唤起心灵的震撼,时间久了,又怎能不使人厌烦?</p><p class="ql-block">我知道它的机警,便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一天中总有几次经过它所在的地方,而这次也可以做得同以往一样,不犹豫,不慌张,慢慢地走到它的身旁时出其不意将它擒获。但既定的阴谋还是使自己屏住呼吸,同时脚步声也轻了许多。当我这十二分的谨慎刚刚付诸行动,那只原本悠然而站,显得特别安静,特别放松的黄鼠就已经发现了我行为的异常。我相信它还不能洞悉我的目的,不能确定我的企图,但娇小的身影还是闪了一下,不见了。</p><p class="ql-block">既然失去了目标,便没有再继续伪装的必要,我大踏步地冲了过去。那儿除了几丛青草之外,靠着田垄,一小堆新土,新土的旁边,一眼直径约半拃的小洞呈现在我的眼前。洞口处脚印凌乱,记录了它方才最初的悠然及最终的慌乱。我虽不能保证自己熟悉这果园的角角落落,但距住的地方如此之近,出来进去只要稍加留意就很难逃过我的眼睛;况且闲暇时我总喜欢在门前眺望,虽然有时全想了心事,这多出来的洞穴它也不会存在太久,可能就是一两天的事儿。</p><p class="ql-block">它当然不是黄鼠的常居之处,只是其众多的为了应对突发状况而建的洞穴中的一个(不过如果住得安逸,或许也会成为它的常居之处,这谁又能保证呢)。受了惊吓的它此时肯定就在里面,或许正躲在阴暗处偷觑着满脸失望的我,它在等一个逃跑的时机,正若我在等着它逃跑的那个时机。</p><p class="ql-block">掘开洞穴去捉它是不现实的,黄鼠的洞深且长,弯弯转转,无法知道它在设计与开挖时的具体想法——那也可能只是随意而发的行为。况且我挖掘的速度也不一定能赶上它对洞穴走向的突然更改——它有这个能力,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儿。况且还要头顶毒辣辣的太阳,挥汗如雨,即便可以成功,从中所得的短暂的快乐很快也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用水去灌,不远处便是水井,辘轳转不了几个圈就可“万事俱备”。对这忽然从眼前消失的黄鼠,我生了一追到底的决心。</p><p class="ql-block">灌黄鼠,水浑最好,我在新打上的井水中撒入了几捧细土,又用树棍搅拌开,对着正仰天望我的洞口一股脑倾倒下去。很快,从“咕嘟嘟”翻动着的泥水之中果然探出了一枚小小的脑袋,眼睛半眯半睁,沙黄色的毛挂着水珠向后趴着……它不给我仔细观察的机会,瞬间便窜了出来,极灵活地转身欲走,我却已握住了它的脖子,反手拿到眼前,四目相对,黄鼠短短的腿伸开,收回,收回又伸开,竭力地挣扎,圆圆的眼睛盯着我,充盈着惊慌与绝望,我的心猛然便颤了一下。</p><p class="ql-block">拎着它走上门前的土坡,那只叫黑子的狗对我的去而复返,或者对去而复返的我手中的东西充满了好奇,急急地从窝里爬出来,摇着尾巴,亲昵地轻吠了一声;当然,也可能从始至终它就趴在土坎上,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进窝与出窝也只是摆摆样子。我无暇猜测,也懒得猜测。太阳还在头顶,不依不饶,将一盆火燃得熯天炽地,我也不理它。找了根细绳拴了黄鼠,又不放心,用砖块靠着墙基垒了个小窝,狭小逼仄,根本算不上安居之所,倒不如称其为“牢”更为恰当。却也顾不了许多,将不断挣扎着的它强行塞了进去,又堵了出路。</p><p class="ql-block">一切结束之后,如释重负,而捕捉它时的那种紧张与成功后收获的快乐果然短暂,果然和我最初所预测的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忽然间就没了兴致,甚至懒得再去看那张让我心生怜悯的面孔。距太阳偏西还有段时间,回屋洗了手、脸,再一次用湿毛巾擦了竹席,躺了上去。面东的小窗没有涌入热浪,也没有凉风进来,几个难受的翻身之后,我进入了梦乡。</p><p class="ql-block">醒来时,太阳已经收了它的狂躁,开始变得柔和起来,不过还是没风,从门前望下去,树上的叶子睡着了般依旧一动不动,比中午那会儿更加的无精打采。黑子听到我的脚步声,从窝里钻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眼睛的余光扫了我一下,而后慢慢踱步过来,静静地蹲在我的身旁。</p><p class="ql-block">我已经忘记了睡前自己曾捉了一只黄鼠,直到准备回屋取农具时,看到那个红砖垒起的小窝方才想起了它。小窝里的生命又一次牵动了我的心。轻轻地挪开边上堵着的砖块,它头朝里,身子一耸一耸,正和坚硬的墙基在较着劲儿。或许是背后光线的忽然射入,又或者我自认为的“轻” 实则风行电击,给它带来了动魄惊心的震撼,沙黄色的背匆匆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之后,又轻颤了一下,终于停止了耸动。我很想看看它此时的表情,以及那双大得不能再大的眼睛,去扯露在外面的绳头,却发现它不知何时已经脱落。而手既然已经伸出,又怎肯轻易收回,况且那长长的尾巴正在我的眼前招摇,便顺势捏住,指端还加了几分力气。它再次面临了危险,开始新一轮奋力地挣扎,那尾巴竟在我们彼此的执拗中绝望地断了。</p><p class="ql-block">疼痛肯定是有的,它却再次恢复了平静。又好像开启了一种长久的颤栗,那颤栗到了极致,很晃人眼睛,与平静也没多大区别,但谁又能说那是平静,而不是幽怨与哀伤的结合呢?我看了一眼弃之一旁堵它退路的那块砖,和因手指猛然间的轻颤而跌落的断尾,竟莫名地有些伤感,也不再去堵那新搭起的窝,取了农具,从门前的斜坡一步步走了下去,每一步都带出了一个重重的颤音,它没有了往日的轻灵。一声长长的叹息随之从心里缓缓地升起,又缓缓地飘向田野,却未能飘远,它就那么跟着我,在那个下午,一直,如影随形。</p><p class="ql-block">夕阳终究还是隐入了地平线,天渐渐黑了下来,我挂着满额的汗水回到小屋门前,红砖垒起的窝自然还在,断尾的黄鼠却已不知去了哪里。它不可能再回到那个洞穴,那个洞穴已经很不安全,况且又被浑水所淹。或许去了它众多洞穴中的另一个,或者又重新挖掘了一个,这都有可能。但我想不管是哪个,都肯定不在我们的果园,我鲁莽的举动一定惹恼了它,使它对我生了恨意,亦或怯意——它恨了我,又怕了我,怕了这块土地上的新主人。默默地拖着伤痕孤独地回了它的家,那个家没有同伴翘首企足,并给之以安慰,它们天生就是孤独的!</p><p class="ql-block">不知道它最终所去的洞穴到底在哪儿,我也没有了一追到底的想法,只是奇怪它为何忽然到了这儿。它眼睛那么大,自然看到了数步之外生活的我,及与我相依相伴的黑子,肯定想到了危险的存在,这和以往在面对一个新的环境时的感觉一模一样。却又被脑海突然涌出的一个大胆的想法所左右——那肯定是大胆的,或许为那大胆的想法它还有过短暂的兴奋。它没有朋友,它想找一个朋友,它厌倦了孤独的生活,即使与自认为的朋友就那么远远地相互望着。</p><p class="ql-block">又或许这里曾经是它的家,虽然它的寿命不一定会有那么长,但我宁愿相信它的生命力是顽强的,是可以长寿的,甚至突破了黄鼠生命的极限,那么便有可能出生于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它生命中最初的快乐时光就是在这儿度过的,并给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记忆。它出于对故土的眷恋,对那些记忆的牵挂与纠结,在搬离几年之后又将其众多洞穴中的一孔定在了相对遥远的这儿。它短短的一生等不到这片果园败落,等不到它再次回归绿草盈盈的荒野,或者变成生机勃勃的庄稼,所以在有生之年做了如此果断的决定。</p><p class="ql-block">月亮挂在了天上,圆圆的、亮亮的,我在门前就能看到经过几个小时的晾晒之后,已经发白、干枯的那片水痕,水痕中央就是那眼洞穴,那只黄鼠在我的冲动之下被迫离开了它,在我思绪为其翻腾的漫长过程中,是否已经平安地回到了它的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