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们村中间的戏楼,解放前是个关帝庙,有武圣人关羽的塑像和大刀。破四旧那会塑像被捣毁,大刀炼了钢,关帝庙成了唱样板戏的戏楼。后来样板戏不唱了,戏楼成了队里的仓库。再后来包产到户,仓库里的东西都分给了村民,戏楼就空置废弃了。</p><p class="ql-block"> 无论戏楼如何变迁,戏楼下一直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也是孩子们的乐园。不必说来来往往拉牛套车的,扛锄头下地的,挑水担担的青壮汉子;也不必说那些提笼铲猪草,端盆洗衣裳,扭屁股晃腰的大姑娘小媳妇;更不必说那些成群的牛羊,四处刨食的鸡鸭,时不时发威打架追逐的猫狗;单是在这里靠墙抽烟嗮暖暖,下棋打牌谝闲传的人堆,就有无限的趣味。</p><p class="ql-block"> 墙根处放倒着几根被人屁股磨得溜光的枯树,男女各自扎堆,多时会有四五堆人。树干上坐不下,就提块砖头支在屁股下,或干脆围圈站着。最兴奋的当然是小孩,一刻也不消停,在人堆之间来会穿梭,挤进挤出,转圈跑着嬉戏打闹。</p><p class="ql-block"> 年龄大的老汉和村里能人是一定要坐中间的。老汉们经历多故事多,黄土埋到脖子上的人了,不吐不快。能人们日子过得好,粮多钱多,不显摆胀得不行。</p><p class="ql-block"> 老汉们讲遍上下武申,东西两坡的古往今来。尤其说大饥荒时外来逃难的在戏楼下扎堆,谁谁他奶奶就是一个馒头换来的,谁谁他爸是捡来的等等,听得人一脸的惊讶。</p><p class="ql-block"> 齐老汉讲得更可怕,说当时邻村一个人蹲在野地里割草,大晌午四周静悄悄。突然有双手从后面搭上了肩膀,那人下意识回过头去,一头狼正趴在他肩上,狼一口咬掉那人半张脸就跑掉了。</p><p class="ql-block"> 后来命是保住了,可那人嘴唇鼻子没了,剩下的半边牙床舌头露在外面。口水收不住往外流,胸前衣服湿一大片,大冬天都结了冰,村人后来都叫他“狼咬”。 </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在邻村见过狼咬老汉,模样很吓人,不敢走近看。他没儿没女,很可怜,早早就死了。</p><p class="ql-block"> “越是饥荒年景狼越多,到处是死人。狼吃人都吃疯了,满街跑不怕人,经常翻墙跳进院子叼小孩,”一个老汉补充说。</p><p class="ql-block"> 故事把我吓得不轻,小时候每当我一个人在地里干活时,心里都会发毛,生怕肩膀突然搭上两只手来。尾巴翘的是狗下垂的是狼,我牢牢记住了老汉们的叮嘱。到长大以后,哪怕是在城市里看到狗,我都会下意识瞅一眼尾巴,看是翘还是垂。</p><p class="ql-block"> “人格喔日子好滴,村里代销店啥都有,只要你有钱!”李老汉是老革命,解放前扛过枪打过游击,说起当下日子满脸的幸福感。对面的小年轻却不认同,李老汉气得把烟锅往树干上猛一磕,借势忽地站起来。举起烟锅头直指年轻人脑门,怒骂道:“天天白馍啃上,干面喋上,你娃还想咋?”</p><p class="ql-block"> 小年轻立马吓得缩了回去,人群一阵哄笑。旁边的能人赶紧安抚李老汉:“跟喔瓜怂娃较啥量呢,歇个子,”边说边拿过李老汉烟锅给装旱烟。李老汉解放后当过村支书,人老余威在。</p><p class="ql-block"> 李老汉窝在一边抽烟生闷气,能人接管了话语权:“今年忙罢都一个月咧,胳膊还是个疼么!”能人边说边来回摩挲胳膊。“今年你大丰收,麦袋子抱得伤胳膊咧,”旁边人回话。“没多少,比去年就多装了一个囤。”能人虽故意压低音量,可讲话底气十足,音幅宽穿透力强,圈里圈外人都听得清楚。“咦,你争怂地很么!””一哈发地噗呲呢!”人群满是赞叹,能人一脸的傲骄。</p><p class="ql-block"> 有人问能人前几天带老婆去永寿赶集,是不是又进馆子喋美咧?能人一笑说:“老规矩么,一盘凉调猪头肉,二两烧酒!”能人边说边似又砸吧砸吧嘴,仿佛那肉香还在,气得周边人只能偷偷把口水往肚里咽。能人把手伸进上衣内兜里,摸索半天,众目睽睽之下,两根手指夹出一根纸烟来,顺势送到嘴里叼住。扭身低头和旁边的老汉烟锅对着火,猛吸一口,坐直身子,吐出一句带烟气的重话来:“球,人活世上就这么个事么!”</p><p class="ql-block"> “日子过上坡处咧,把你喔纸烟给大家发个么。”“对,发个烟么!”有人开口问能人要烟抽,其他人也纷纷跟着起哄,几个年轻人撸袖子冲上来要抢。</p><p class="ql-block"> 显摆惹的祸,能人后悔莫及,一时也方寸大乱,边捂口袋边扯嗓子喊:“二女婿看忙罢给我拿盒烟,没咧抽完咧!”几个人那里听话,抱住能人一阵撕扯,硬是从兜里掏出半盒压扁的羊群烟来,哄笑声中,把烟给里圈人散了。</p><p class="ql-block"> 分到纸烟的人,纷纷收起自己的旱烟锅,拿起纸烟小心地捋捋直,然后横搭在鼻头,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那烟丝味混和着空气从鼻孔一下子进入身体,顷刻间充斥了全身每个细胞。半晌,睁开眼脱口而出一句:“这狗日的纸烟香得很么!”当旁边有人给他递火时,忙摆手说:“不急,不急,嘴皮地歇个子”。说完抬手就把烟夹在了耳朵上。明眼人都知道,那是舍不得抽,拿回家以后招待客人用。</p><p class="ql-block"> 相比男人堆的闹腾,女人堆就显得安静许多。大妈和小媳妇围在一起,手里都拿着活,不是纳鞋底就是绣鞋垫,手不停嘴不停。人堆里有个刚结婚的小媳妇蛋蛋,麻杆细腰大长腿,模样俊俏。结婚三天和丈夫猫娃回门去娘家,翻沟时两人在路上竟然走在一起,被在沟边玩耍的小孩看到。那个年代村里刚结婚的小夫妻走路都是男前女后,要拉开一段距离,不能表现得亲热,免得给人留下个迫不及待没出息的话柄。这打破常规的走法被小孩在戏楼下一描述,引得大人撇嘴咂舌,议论纷纷。</p><p class="ql-block"> 传言又被好事者添油加醋一番,说俩人在沟里还拉了手。这下好玩了,小孩们每每在戏楼下看到这个小媳妇,都会在后面齐声喊:“老鼠拉线线,猫娃爱蛋蛋。”旁边年轻汉子也趁机跟着起哄,小媳妇被羞得面红耳赤的样子真好看,小孩们就越发喊得起劲。</p><p class="ql-block"> 人堆有几个钉子户,人叫“跑烂鞋”。在家根本待不住,一有空就往戏楼跑,一天能跑好几趟,甚至把饭碗也端了过来。</p><p class="ql-block"> 戏楼是信息集散中心,跑烂鞋们就是记者加主播。东家长西家短的新闻传播速度非常快,白天在这里收集散布,天黑就传到各家各户的炕头,从不过夜。</p><p class="ql-block"> 戏楼也是是非中心,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往往会在这里被曝光。闹得夫妻不和,邻里纠纷,便经常有人在这里订对是非。查是谁说的,谁听谁说的!查出始作俑者自然是吵架甚至打仗,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无头案,七嘴八舌都在说,谁知道谁先说!被曝者也没有办法,只能气得对着戏楼一顿胡乱骂:“让我再查出来谁嚼的舌头,我把狗日的嘴撕烂,腿打断。”</p><p class="ql-block"> 闹出事来,戏楼下的人自然就少了,那也只是暂时的消停而已。过不了几天,又是人声鼎沸,故事、新闻照旧天天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