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我们在莲宝叶则海拔四千多米的咖啡厅休息,等待在一杯咖啡的时间之后,开始对更高的顶峰开始冲击。制作咖啡的机器冒出浓密的蒸气,笼罩着屋子里的人,又向冷峻的群山散去,构建一幅迷离的荒原图景。咖啡并不好喝,也许是海拔造成的沸点变化所致。不过它是一个有趣的道具,被我拿到户外,在四周荒凉的景观中拍了各种合影。</p><p class="ql-block">但当我再次回到咖啡厅时,却发现气氛变得微妙。超哥小声地告诉我。“刚才那山哭了。”</p><p class="ql-block">那山是我们这次高原徒步团的领队。他说自己是蒙古与江南族裔融合的后代。但也许是因为皮肤黝黑且对海拔耐受,所以起了个西藏风的“那山措吉”的名字。我想,这几天的接触中也没有觉得他多愁善感啊,但竟会一下子如此触动,为何?超哥说:“因为刚才政一请他喝咖啡来着。”</p><p class="ql-block">所以呢?我仍然迷惑。超哥流露出那种同情弱智的表情。“你怎么这都理解不了。”他说。“你没有发现那山这几天带队有些焦虑?政一有心请他喝咖啡,让他感到了自己的工作被理解,被认可。这不是人之常情吗?”</p><p class="ql-block">政一是我们三十多人高原徒步团的另一位朋友。虽然年纪轻轻,但能看出已经历社会考验。平常,请杯咖啡也不是多大的事,但在缺氧的高原竟然能让人如此感触。尽管超哥的视角已经可以解释,但我也觉得当事人那里或许有更具体的答案。我那采(ba)访(gua)的心思被勾动起来。只是出发的时间已到。我们便匆匆收拾了装备,先随着队伍向山顶冲锋。</p> <p class="ql-block">我们走在山腰的路上。在这里已经很少见到植物,因此也无所遮挡,极度开阔,呈现高海拔荒原那无尽的单调。但没有想到的是,绕过一座山峰后,拉尕那措色彩十分饱和的蓝绿色湖水就忽然出现在右侧的山谷里。湖水的形态可被描述为枣核状、橄榄球状、或者更为传神地被描述为眼睛的形状。当漂泊的云影投射于盈盈的湖心之时,我顿时理解了为何它会被赞美为高原的眼泪。结合刚才的一幕,这动人的景色也触发了一个更加久远的回忆。我想起了自己也曾想设计一滴荒原之上“泪珠”。</p><p class="ql-block">那时,我留学的学校地处异国西部。在适应求学的种种陌生时,我也第一次体验露营。学期将尽,期末作业是自拟应用场景进行一个膜结构设计。我先是想用常用的遮阳设计来应付一下。但在某次露营的篝火旁,听了同学独自徒步高原的故事,我有了新的想法。他讲述了旅途中种种的奇遇和美景,讲述了碰到的好心人们;他也感叹了那些漫长寒冷的夜晚,和无助到几乎崩溃的时刻。他的故事和我那时眼前的荒芜重叠,让我想到所有的荒原其实都可视作一种隐喻,而无数彷惶的旅人正在穿行其中。地球上的的景色相连,人性也相通。我于是想为穿越者们设计一顶轻盈的膜结构帐篷,而这移动庇护所的形状应恰如一滴泪珠。因为在孤独穿行之际,它也会在天地的心间留下一道泪痕。天地是广阔的,泪珠是渺小的。但那脆弱的痕迹却能证明它曾经来过。在天地慈悲的心里,这修行般的旅途便不再湮没无闻。</p><p class="ql-block">当我词不达意地汇报给教授后,他对着教室窗外的群山凝视片刻,告诉我:有意思,但担心你无法按时完成。确实,帐篷结构具有设计门槛,尝试之后我还是放弃了。但无论如何,当时的选题具有双重含义。因为那时我其实也走在重新发现自己身份的路上。但这也是一个陌生的旅途,其间总会遇到迷茫。因此,很多的无言以对,很多的感概万千,便和那从未滴落的泪珠一样,似乎要在天地的空旷中找到一个表达的出口。而教授的否定中也还是留有了余地。他或许觉得这个没有技术支撑的设计概念有些滑稽,但对于背后的情绪却抱着善意的理解。在一种不能比拟的层次上,或许这就像造物主也在发笑之时,还是创造出眼前这样荒凉宏伟的场景,让思考的人类至少可以在其间通过自省而获得宽恕。</p> <p class="ql-block">此刻我们已然登顶。观赏岩石组成重复的图案延伸并消失于无垠的天际之时,在那里我也又看到有几顶帐篷。它们漂泊在大地的阴影之中,仿佛从过去传来的一声叹息。在等待这厚重的体验随着头疼一起慢慢消失之际,我却发现周围的气氛很快就回归了没心没肺的欢乐。在冲向山顶的过程中,那山已经又和大家一样开心地手舞足蹈起来。而此行另一位尽职尽责的领队Alex更加恣意,特意为今天穿上飘逸的衣服,在山顶险峻的石头之间拍出风姿绰约的美照。呼朋唤友的旅程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欢乐的。我意识到,尽管可能面临相似的压力,但现在的年轻人也会通过这样的结伴而行获得某种安慰,不必像多年之前的我那样独自迷惑。</p><p class="ql-block">从山顶返回的路上,我终于采访到了政一,知道了这事件自始至终也都不复杂。政一告诉我是因为昨天那山帮助他和酒店理论,解决了问题,所以想买杯咖啡谢谢他。下山后我也在咖啡厅再次碰到那山。他听闻我的询问后,眼圈又微微发红。他说:“我只是觉得,今天的行程顺顺利利的,大家也都好好的,连高反都没有发生,很感恩。”</p><p class="ql-block">我理解了,对于认真得可爱的兼职领队那山和Alex来说,当我们从此行海拔最高、也最容易出状况的莲宝叶则下山,旅途最困难的部分已经安然度过,几近圆满。所以“那山之泪”中也有对这种圆满的感恩。</p> <p class="ql-block">这似乎成为某种暗示。或者,也是因为壮美景色总会触发敏感的心灵。尽管之后的旅程总体十分欢乐,但我们又目睹更多人的真情流露。一天吃晚饭之前,超哥带着一点成就感地告诉我,他制作的视频让Alex也流泪了。当然,我俩在旅行前就挑好的一首气势磅礴的配乐,并使用了此行壮观的空拍来配合音乐的起承转合,比较容易煽情。但即使是在山顶上曾肆意快乐的Alex,却也会在看了视频后红着眼圈说:为何还没结束,就已开始想念。</p><p class="ql-block">最后一天,在返程的大巴车上,每个人都上前讲述了自己的行程感言。超哥、我和政一提前出发了,但也送去了文字总结。除了致谢领队,超哥和我致辞的主题是“因为你们也在这里”,而政一的主题是“遇到你们真好”。我们几个错过了同行的朋友罗德在大巴车上致辞时的流泪场面。他说舍不得一起旅游的伙伴,感谢对他有照顾的人。而自己的性格比较敏感、突破了心里构筑的防线后就很柔软。但我们还是看到大家在群聊中安慰罗德,说他哭起来更帅了。</p><p class="ql-block">可能会有一些伙伴觉得出门旅行就要开心放松,这样或许也稍显沉重。但我理解,那些平日里被小心隐藏的感触,也正是在开心放松之际才被心灵自己解除了防护。当它因此而自然流露之际,其实反而是放下了某种负重。</p><p class="ql-block">我也想到,多年前我徒步于心中的荒原之时,背包里是不是也曾装着一样的负重?这一次触发的回忆好似又打开当初的背包,让我看到那里还有用无法落下的泪珠制作的一顶帐篷。尽管沉重,但当时却总以为它是唯一的庇护。当然,随着成长我也渐渐理解,那负重里也还装着一些虚幻的痴迷。我们终归需要把它放下,然后轻装前行,完成山水重重的修行。</p><p class="ql-block">但这不意味着一切都需要独自完成,因为我们也终会拥有同行者。比如这样的结伴而行总能带来支持、理解和启发;比如在遇到超哥和更多伙伴后我也懂得了途中相见的含义。也许,如今的荒原早已布满了足迹的交错。人们总是来来往往,循着同样的轨迹,到达我也曾经到达的地方。现在轮到我来感慨,仿佛那山之泪和伙伴们的感触也滴落于同一个荒原,不仅让我看到自己曾埋藏在那里的脆弱,也更让我看到,在分享孤独的路途里,他们在一段旅程圆满之际也能够放下。我终于明白,自己那未完成的设计原来也早已如一滴泪珠般无声落下,在卸下了同样的负重之时完成使命,因此达成了圆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