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楹联（一）为鞍山市楹联学会讲课课件

尹伟达

漫谈楹联

一.联人品性

二.用脚读联

三.以诗入联

四.意境至上

因课件太长，分两篇发，此为第一篇。

一、联人品性

写诗的叫诗人，填词的叫词人，撰联姑且称联人。

1.简单到傻。在各种文体中，联，是最简单的，不算三言四言，就说五言的，才十个字。楹联的相对简单，使联人也心机不深，不复杂，不精于算计，不勾心斗角。但人还是简单些好，心地单纯，活的不累。如苏东坡就很简单，所以他才成为快乐的符号。

2.深刻至死。在这么简短的两行文字中，要表达隽永，就一定在境界上有高度，在思想上有深度，在情感上有温度，在文字上有精度。联人就会冥思苦想，反复琢磨。联人很爱古人，为古人经典的楹联拍案叫绝；也经常会恨古人，“恨佳句被古人穷墨；撰新联令我辈无须。”

我曾写过一首《联人之死》：你以为撰联幸福吗/不是/其实撰联/很痛苦//你以为撰联痛苦吗/不是/其实撰联/很幸福//于是/联人/就永远在幸福与痛苦中挣扎/左眼闪烁着幸福/右眼隐藏着痛苦//如果执迷不悟/联人就把自己也变成了联/左心房是幸福/右心房是痛苦//后来/联人死了/在他的墓碑上/正面写着/幸福/背面刻着痛苦。关键是联人还执迷不悟，挣扎到底，其结果，就是深刻。

3.中庸至和。楹联是两句话，联人就掌握了两分法，既追思过去，也抚摸现在；既从时间上分析，也从空间上把握；既从微观上研究，也从宏观上总揽。动与静，声与色，分别兼顾，而且还要使上下联和谐统一。所以，联人就中庸至和，又和而不同。很简单很友善很团结，但各有风情，各有风骨，各有风格。

二、用脚读联

我喜欢用脚读书，“读万卷书，是用眼睛行万里路；行万里路，是用脚读万卷书。”“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脚行。”尤其历史是需要抚摸的，身临其境，才有感性认识，然后再上升到理性，就有了认识的飞跃。

用脚读书，很重要的是读联。通过读联，体会当地文化内涵，提升自己文化品味，享受旅游的文化愉悦。这些年走了很多地方，经典楹联我都会认真品读并拍下来研究。《文心雕龙》说，“将赡才力，务在博见。”“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

先说说采石矶，相当于楹联教科书。

狂到世人皆欲杀；

醉来天子不能呼。

上联出自杜甫的“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下联也出自杜甫，“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李白自己也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该联作者集典型诗句，略勾几笔，便将大诗人的狂放不羁不畏权贵描绘的神情毕现。

谢宣城何许人？只凭江上五言诗，教先生低首；

韩荆州差解事，肯借阶前盈尺地，使国士扬眉。

李白诗云：“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清人王士禛说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上联故作惊讶地发问，告诉人们李白才是诗仙。

“韩荆州”指韩朝宗。李白未成名时曾给他写信，“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但韩觉李白的求职信太狂妄，未予理睬。故下联说，“韩荆州若懂事，就应当把阶前的一小块空地借给李白，让他扬眉吐气。”

此联中心人物是李白，谢、韩只是两个符号，借“宾”托“主”，手法十分巧妙，写出李白在诗歌上的辉煌与在政治史上的落拓。

此处莫题诗，谁个敢为学士敌；

江山曾捉月，我来甘拜酒仙狂。

上联借李白黄鹤楼“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之典，说太白楼有李白在上，谁敢题诗。下联用李白酒醉捞月的传说，甘拜李白之狂放。

吾辈此中堪饮酒；

先生在上莫题诗。

李白名句：“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在此饮酒，相当于与李白对饮，可“同销万古愁”。而在李白楼下题诗，更相当于班门弄斧。

公昔登临，想诗境满怀，酒杯在手；

我来依旧，见青山对面，明月当头。

这联没用典。上联想象李白登临之过去，下联说我来之现在，几个分句顿觉诗意盎然。

长歌吟松风，依旧螺山留胜跡；

相期邈云汉，迄今牛渚忆知音。

上联出自李白“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且李白钟情的采石翠螺山，有李白衣冠冢。下联出自李白的“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又借李白的“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表达对李白的怀念。

放舟可掬江心月；

倚阁能扪天外星。

上联写李白江心捉月。下联借李白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有句思谪仙,争看炉火照天地;

此山腾傲气,岂惮鼻息吹虹霓。

“炉火照天地”出自李白歌颂冶炼工人的《秋浦歌》。“鼻息吹虹霓”也出自李白，意思是那些小人谄媚邀宠，鼻孔出气都吹到了天上的虹霓！

联意是在此处想起李白的诗句，晚霞像炉火一样照耀天地。而山中依然升腾着李白的傲气，岂能害怕那些用鼻孔出气就想吹散虹霓的小人。

蓬莱文章建安骨；

青莲居士谪仙人。

李白名作《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有“蓬莱文章建安骨”。东汉时称政府藏书地为蓬莱山。建安骨，指“建安七子”的风骨。

李白故居江油青莲，故自称“青莲居士”。“谪仙人”是说贺知章初见李白文章，惊为天人所作，故称之“谪仙人”。杜甫诗云：“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如果说采石矶是为一个人而去，沧浪亭则是为一副联而去。这联就是：

清风明月本无价；

近水远山皆有情。

上联出自欧阳修诗《沧浪亭》， “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下联出自苏舜钦《过苏州》，“绿杨白鹭俱自得，近水远山皆有情”。

北宋诗人苏舜钦被贬，退居苏州，以四万钱买下沧浪亭。清朝江苏巡抚梁章钜来沧浪亭，屡次撰联皆不如意，故集欧、苏写此亭诗句，集出了一副天衣无缝意境高远哲理深刻的千古名联。正是读了此联，我决定去沧浪亭看看。尽管看到后觉得很不起眼，但历史的深厚从不需要高大上。

梁章钜是楹联人必须认识的。嘉庆进士。其楹联著述有《楹联丛话》、《楹联续话》、《楹联三话》、《楹联剩话》、《巧对录》等。梁章钜、林则徐、严复、冰心、林微因都住福州三坊七巷。在梁章钜故居看到一联：

客来醉，客去睡，老无所事吁可愧；

论学粗，论政疏，诗不成家聊自娱。

四万青钱，明月清风今有价；

一双白璧，诗人名将古无俦。

上联也是化用欧阳修的诗句以及苏舜钦买园逸事来感怀沧浪胜景。下联赞誉先后成为沧浪亭园主的苏舜钦和抗金名将韩世忠如一双白璧。

关于“清风明月本无价”，我想起清.王珊森题安庆大观亭联：

莽乾坤能得几人闲，早安排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

好风月不用一钱买，休辜负青山红树，送爽气西来。

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载，东坡问幕士善：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外、残风晓月’。学士词，须关东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关于“好风月不用一钱买”，还有很多古人说过。

南宋张栻：况风月不用一钱买。

北宋黄庭坚：清风明月无人管。

苏东坡：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最早出自李白《襄阳歌》：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

风篁类长笛；

流水当鸣琴。

何绍基题沧浪亭翠玲珑。说风中的竹子像长笛吹响；而流水如鸣琴锵然。

为一副联而去的还有望江楼。

花笺茗盌香千载；

云影波光活一楼。

这联也是何绍基题。我从书法中读到此联，觉得“云影波光活一楼”写的真妙。那“花笺茗盌”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花笺是写薛涛用桃花与胭脂制成粉色的书笺，如今的粉笺宣纸就是薛涛当年的发明。“茗盌”指薛涛品茶的茶碗，取薛涛井水烹茶乃唐以后幸事。故笺香茶香千古不散。

薛涛何许人？艺妓。西湖有苏小小墓，夫子庙有李香君故居，而在成都锦江之滨，为薛涛建了一座望江楼！

那年随团旅游，我对导游说，我想去望江楼。导游说，你是文人？我说我是土匪。当时我在城管工作。她说你去干啥？我说看薛涛。她说那你还是文人。

薛涛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名气，一是她的诗相当了得，我曾在松潘古城读她的《十离诗》。

其二是她与元稹那令人惊艳又令人心碎的昙花般的爱情！似乎薛涛一生都为了等待元稹。元稹公务入川，薛涛陪宴，俩人瞬间坠入爱河，“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而三个月后，元稹离去。后元稹丧妻，这位“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才子，两年后纳妾安仙嫔，六年后续娶裴淑，又纳歌女刘采春。而薛涛仍在苦苦等待，她在自制的粉笺上写到，“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站在薛涛墓前，已是黄昏，想起白居易为薛涛题写的：

独坐黄昏谁作伴？

怎教红粉不成灰。

因一座亭而闻名的是滁州。醉翁亭联：

翁去八百载，醉乡犹在；

山行六七里，亭影不孤。

想这联定是一百年前写的，因为欧阳修去世迄今九百多年了。我沿着《醉翁亭记》的“山行六七里”，就看到了醉翁亭。九百多年，亭影不孤，来者络绎。

饮既不多，缘何能醉？

年犹未迈，奚自称翁。

欧阳修好酒但不胜酒，那他为何能醉？因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时年欧阳修39岁，已自称翁。其实苏轼也是38岁，就自称“老夫聊发少年狂”。

翁昔醉吟时，想溪山入画，禽鸟亲人，一官迁谪何妨，把酒临风，只范希文素心可证；

我来凭眺处，怅琴操无声，梅魂不返，十亩蒿莱重辟，扪碑剔藓，幸苏子瞻墨迹长存。

欧阳修醉时，想到的是山水花鸟，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而他因范仲淹的庆历新政被贬，把酒临风，先忧后乐的范仲淹可为他作证。

欧离世800年后，虽沈遵创作的《醉翁吟》琴声不在，手植的梅魂也返，但在野草丛生中开辟出十亩园林，剔出《醉翁亭记》碑上的苔藓，幸好有苏轼墨迹留存。

醒来欲少胸无累；

醉后心闲梦亦清。

这联也不用典，但告诉我们无欲心安，心闲梦清，也切合了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的“六一居士”。

《醉翁亭记》主旨是乐，是以山水为乐，以友人为乐。欧阳修在滁州还写了《丰乐亭记》，进一步提到丰年“与民共乐”。《孟子》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为民造福，与民同乐，这不正是我们共产党人的境界吗！

再说说杭州有飞来峰，峰前有冷泉亭，亭上有董其昌的联：

泉自几时冷起？

峰从何处飞来？

这一问却引来了太多的对答。清末学者俞樾对曰：泉自有时冷起；峰从无处飞来。

妻对曰：泉自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

爱女说：泉自禹时冷起；峰从项处飞来。

这类楹联还相当多，如：

在山本清，泉自源头冷起；

入世皆幻，峰从天外飞来。

泉冷几时？问孤松而不语；

峰来何处？输老鹤以长栖。

林林总总。我觉得泉如隐者，而峰高物外，只是文人们还在争论不休。于是撰一联，也是附庸风雅。

泉隐山中，任凡世感知冷暖；

峰高物外，笑骚人争论去来。

何时黄鹤重来，且自把金樽，看洲渚千年芳草；

今日白云尚在，问谁吹玉笛，落江城五月梅花。

上联化用黄鹤楼的传说，并借用崔颢《黄鹤楼》“芳草萋萋鹦鹉洲”诗句。下联引用李白“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诗句。

站在黄鹤楼下，想起“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典故。其实李白一生写有六首黄鹤楼诗，终成黄鹤楼第一诗人。但他并没忘与崔颢PK，仿写《鹦鹉洲》未火，又写《登金陵凤凰台》，“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总算扳回一局。而后，崔颢写《行路难》，李白也写《行路难》，“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崔颢写《长干行》，“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李白也写同题，“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李白完胜！

四面湖山归眼底；

万家忧乐到心头。

我登岳阳楼，依然能俯瞰八百里洞庭，感怀范仲淹的先忧后乐。

岳阳楼还有很多妙联：

一楼何奇？杜少陵五言绝句，范希文两字关情，滕子京百废俱兴，吕纯阳三过必醉。诗耶？儒耶？吏耶？仙耶？前不见古人，使我怆然泪下！

诸君试看：洞庭湖南极潇湘，扬子江北通巫峡，巴陵山西来爽气，岳阳城东道崖疆。潴者，流者，峙者，镇者，此中有真意，问谁领会得来？

吕道人真无聊，八百里洞庭，飞过来，飞过去，一个神仙谁在眼?

范秀才更多事，五千年乡国，什么先，什么后，万古忧乐太关心!

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吞得尽胸中云梦，方许对古人言诗。

心在汉室，原无分先主后主；

名高天下，何必辩襄阳南阳。

诸葛草庐究竟在哪？自古南阳、襄阳就有争执。清代在南阳做知府的襄阳人顾嘉蘅，既不敢开罪当地人，又怕得罪桑梓，便撰此联，既赞心系汉室的诸葛亮辅佐先主后主，又劝两地不必再争。

但这场争论并没平息，1990年发行《三国》“隆中对”邮票，湖北、河南两省争夺首发式，并组团进京申诉。中国社科院和北京师大专门组织论证，多数认同襄阳。同时也认为，襄阳南阳的诸葛胜迹完全可以并存。这两个地方我都去过，我理认襄阳，但情倾南阳。就像我分别去文武赤壁一样，理在武赤壁，而心在黄州苏轼的文赤壁。

未完待续

讲课人尹伟达 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辽宁省楹联家协会名誉副主席，辽宁省书法家协会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