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荷不寂寥

张栩

<h3>深秋,夕照,小池塘。<br>恍觉时光如梦。上次见到这片荷塘,还是莲叶何田田,微红一点的荷花,站在夏日序曲中,仿佛盛大漫长的季节永远不会结束。如今繁华已过,清瘦、干颓的枝叶错落于水面,风起涟漪,有似语非语的神态。<br>难免有寂寥之感。“去时荷出小如钱,归见荷枯意惘然”,像那《红楼梦》里的宝玉,见到残荷一片便说“可恨”,急着叫人拔去。说是“可恨”,其实是不忍。喜聚不喜散的性子,见过美好事物最美好的样子,到了离别衰败的时刻,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br>中国文人历来有悲秋传统,残荷是悲秋意象的一部分。“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这悲伤绵延得如此之久,从美还在孕育的时刻,就开始了。<br>可细细想来,怀着“秋恨”的明明是人,残荷本身,也许是不寂寥的。就像此时此刻,秋阳映秋水,莲蓬、莲茎、莲叶从点到线到面,人像是在吴冠中的画里,衰败中自有生机。</h3> <h3>残荷不寂寥,因为它好好地开过了。<br>所以可以安然地进入秋季。凋落与衰残并非盛开的反面,也可以是盛开的证据。<br>泰戈尔说:生如夏花般绚烂,死如秋叶般静美。<br>白居易说:无人解爱萧条境,更绕衰丛一匝看。<br>人人都说萧条的这片池塘,诗人却要一遍遍地看。因为美是多样的:盛放是美,盛放前的等待是美,盛放后的安静也是。</h3> <h3>像晚唐的诗。蒋勋讲晚唐诗,说那是一种从极盛慢慢转到安静的状态,因为一点感伤,人开始反省,开始触碰生命的本质。那是繁华已逝时的回望,人已不在繁华中,因此看到了之前未曾看到的东西,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br>而残荷早已熟悉了这样的轮回。初夏小荷翻的时候,它就知道这些都是要经历的。所以它要尽情地开,它要把它吸收的所有阳光、雨露、记忆和时间,都释放出来。</h3> <h3>所以它不寂寥,因为它没有辜负自己。它知道只有春天和夏天的生命是不完整的,当时的盛开,也是从一个相似的秋天走来。所谓的残败,在自然的价值观里,是安顿,也是休息。莲子风干在池塘,残荷听见它们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兀自掉落的声音。<br>热闹的季节过去了。残荷有了更多的时间,去观照自己。<br><br>  <br>中国画家爱画荷,更爱画残荷。吴冠中眼里的残荷,似无意挥写的黑块与黑线,加上水中倒影的叠映,虚虚实实,是水墨的余韵。<br>这是一种无的艺术,失去的艺术。荷失去了颜色,水分,失去了热闹的注视,于是开始寻找自己。家住南方的朋友说,自家门前水塘里有荷花,到冬日连淤泥都干了,人可以站在池塘里,残荷也还是在的,仍然是挺立的姿态。那是荷的骨,是荷在轮回的生命里,不会改变的东西。</h3> <h3>也许这也是艺术家们爱画残荷的原因,在这样的创作对象面前,你必须学习对自己诚实。你开始放弃那些看上去很好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放弃炫技。在这样的过程中,一个人跟自己相遇。</h3> <h3>每一幅残荷都有画家的眼光与脾气,假不来。吴冠中的残荷,一片水墨中总有星星点点的色彩,就连垂落下来的莲蓬荷叶,茎干也是带着劲的,却不是抗争似的用力,是从容但笃定的力量,知道生命就是此消彼长,衰败中也有新生。<br>八大山人的残荷,笔墨浓淡间皆是细微的情绪,荷花还在开,却已经有了风霜露重的倦意,点点勾勒出的茎干,傲然中又有些无可奈何。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什么也没说。无声也动人。</h3> <h3>赵少昂的残荷,好像不在乎时间,自顾自地渲染着,半分寂寥的感觉也没有,只觉得酣畅。还总有飞鸟、跳蛙、白鹭,一样不管不顾,只看自己高兴。<br>齐白石的残荷,则总能让人看到一双孩童的眼睛。孩童的眼睛是没有分别心的,凋落与盛开,也只是两种不一样的美。所以你看到开落的荷花下面,有半卷着的小荷叶,成熟的莲蓬也会引来一只蜻蜓的好奇。对生命的领悟到了此时此刻,心里只剩下一片清亮的阳光,等着一双翅膀飞过的欣喜。<br><br>  <br>谁都爱盛放时的荷花,可当荷花成为了残荷,它才真正等来了知己。<br>比如那个“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李商隐。<br>黛玉说,自己不爱李义山的诗,却偏爱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谁又不爱呢?拙政园“留听阁”外,一丛荷花,为了听雨。夏日荷花,雨打有铿锵之声,像飒爽的鼓点,秋日残荷,音色中出现了强与弱、滑与涩的变化,每一滴都是心事,适合一个人静静地听。<br>于是开始接受美好之物的逝去是常态。人与荷,生命与生命,在共同面对这种无法逃避的生命之萧索时,心心相印。</h3> <h3>深情如李商隐,对美的逝去、人间离合是格外敏感的,有人说他跟杜甫一样“忧乐俱过于人”,当下越美,越会产生美好会逝去的怅惘,所以会有“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br>  而“留得残荷听雨声”,很像是对自我的一种安慰。因为敏感,所以可以用诗心把无奈转化为浪漫。“谁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一个诗人安慰自己,就安慰到了所有的人。</h3> <h3>  这是非常中国的浪漫,一点也不实用的美。留一丛不会再开花的荷叶,就为了一夜雨声。“知己”当然不是为了实用的,中国人用“高山流水”来注解这样的情感:因为一个可以听得懂的人,一把琴、一段时间便有了意义。所以从此之后,那把琴、那段音乐,就只留给那一个人。</h3> <h3>如今的拙政园,入了秋,残荷都是特意要留着的,为了那句诗里的眷恋。<br>  残荷因此便不再寂寥。这个秋天,多少知名的不知名的池塘里,残荷被那份同样的深情留着,等着夕阳,等着秋雨,等懂得自己的人。</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