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时明月汉时关——“五尺道”史话

和平

　　鲁迅先生有名言：“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这句话泛指一般原野阡陌没有错，但指代乌蒙崇山峻岭中、川滇沟壑内纵横的“五尺道”上，也就不那么准确了。

在磅礴浩荡的乌蒙大山里，有一条路，从远古走到现代，这就是著名的五尺道（亦称石门道）。所谓“五尺道”，按照史料上解释就是“横阔一步，斜亘30余里，半壁架空，奇危虚险”的空中阁道。这是那条由蜀郡入滇，再到缅甸、印度的“蜀·身毒道”(古南方丝路)的重要组成部分。

漫漫五尺古道从历史的深处走来，绵延2000余里，跨越2000多年。五尺道始建于秦朝，自秦以来就是蜀滇必经要冲。道路北起宜宾，南至曲靖，途经盐津、大关、昭通、鲁甸、宣威等县，唐·樊绰《蛮书》称之谓“石门道”。

　　秦孝文王元年（前250），秦王派李冰———就是那位因修筑都江堰而造福万民，遗荫千秋的蜀郡太守，开始在蜀地宜宾的崇山峻岭中开山凿岩，修筑巴蜀通滇的驿道（僰道）。

李冰采用积薪焚石，浇水爆裂的方法在陡峭的山崖上凿道，艰难地把道路向南推进。这是人类对自然的征服并一次伟大进军。五尺道（秦尺，约合今3.5市尺）早期称“滇僰古道”，是内陆连接云南的最古老官道。

然由于岩石坚硬，工程艰巨，李冰仅修通了从成都到宜宾的道路。公元前221年，秦王朝大一统后，开始大规模修建秦直道和整合秦驰道，这是秦朝国都咸阳通往全国各地的交通大道。

彼时秦王朝在云贵设置了郡县，遣大将常頞出使夜郎国，将夜郎国之地域拆分改置为“夜郎、汉阳”二县，并续修蜀滇驰道。该工程把道路扩宽为五尺，沿朱提江（关河）上溯，经今盐津、大关、昭通、威宁、宣威至曲靖，全长2000余里，史称“五尺道”。

　　西汉武帝元光六年（前129），汉武帝为打通“西南夷”，开辟通往身毒国(古印度)的通道，遣都尉唐蒙为中郎将，率巴蜀兵民续修改建五尺道东入黔，直抵牂牁江，入珠江水系，一直修到滇池地区。工程于公元前112年完工，史称“南夷道”或“夜郎道”或称“唐蒙道”。朝廷在道路沿线设置驿邮，将西南夷地区彻底纳入了中原版图，成为华夏不可分割的整体，也成为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组成部分。

三国、两晋、南北朝战事频繁，太康七年（286）朱提发生大地震，南夷道许多地段被震塌，道路随之荒废。至唐代，巴蜀通滇道路恢复畅通，因道路途经石门关（今盐津豆沙关），故易名“石门道”。唐天宝七年（748），南诏趁乱谋反叛唐，唐与南诏激战于芒部（今镇雄），唐兵败，南诏随之关闭石门道。

　　唐贞元九年（793），唐与南诏恢复往来，唐遣派中丞御史袁滋一行奉旨入滇册封南诏。袁滋沿五尺道经石门关时刻石以记行，这就是著名的“唐袁滋题记摩崖”。

摩崖石刻共8竖行，122字，左7行为隶书，末行题名为篆书。摩崖是唐朝和南诏重归于好，各民族分久必合，久远一统的有力铁证。摩崖石刻现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诸此国颇置吏焉。”五尺道是驰道在峤道段的路面宽度要求，在陡峭的山坡，山峰修筑五尺宽的路面，这在那个落后的封建时代，是何等的困难。但是那时候驮运物资的牲口占用路面，一般在四尺左右，而赶牲口的人还要经常往返于牲口的前后，察看并预防突发事件，因此就规划开拓出了五尺道。

五尺道的开辟，沟通了首都咸阳经蜀地与云南东部的联系，朝廷委派官吏入滇治理，使其成为秦、汉帝国的组成部份。

磅礴浩荡的乌蒙大山中，长路漫漫。著名的五尺道从遥远的历史深处款款走来，祖国大西南的地域交通及治理历史，从五尺道上曲折而缓慢地淌过。汉武帝时国力强盛，开始对这条道路的续修，从僰道经朱提（今昭通），达建宁（今曲靖）。于是史称“秦汉之际，川滇之间，栈道千里，无所不通”。

　　诗仙李白有诗曰：“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吾体验这条由盆地上升至高原的五尺道所经过的地区，其山高水险，更兼热瘴，毒兽出没，较之蜀道，有过之而无不及。

《华阳国志·南中志》载五尺道:“自僰道至朱提，有水、步道。水道有黑水及羊官水，至险唯行。步道度三津，亦艰阻。故行人为语日:犹溪、赤木，盘蛇七曲;盘羊、乌栊，气与天通。看都沘，往柱呼尹，廉降贾子，左僧七里。又有牛叩头、马搏颊圾，其险如此。”

《水经注·若水》亦载堂琅县(今会泽县)的一段五尺道：“西北行，上高山，羊肠绳屈八十余里，或攀木而升，或绳索相牵而上，缘涉者若将阶天。”

袁休明《巴蜀志》云五尺道:“高山嵯峨，岩石磊落;倾侧索回，下临峭壑;行者扳缘，牵援绳索。三蜀之人及南中诸郡以为至险。”由此可见，五尺道开凿之困难及通行之艰险。

　　五尺道的修筑，使云南与内地的经济、文化联系更加密切起来。据文献记载：秦汉时期的关中与蜀郡之间、蜀郡与云南部分地区之间，栈道千里，无所不通。商人来往于途，络绎不绝，云南的滇僮(奴隶)、中马、犀革、金银、铜锡等源源不断流动入蜀，而蜀地的铁器也随之输人云南。昭通地区的东汉墓葬中曾出土过铸有“蜀郡千万、蜀郡成都”字样的铁器。铁器的传入，促进了云南地区农耕经济的极大发展。

这条2000多年的古道，经历并见证了太多的历史事件和故事，也承载了千年川滇商贸文化往及交融的重任。回望历史，川滇两地的马帮载着布匹、川盐、大米、山货、药材、茶叶、白银、铜锡等物品，络绎不绝地往返于这条古道上，马蹄声、铃铛声、吆喝声不绝于耳。于是乎中原文化、巴蜀文化、夜郎文化、古滇文化、朱提文化随之融汇交集，衍生出了中华文明的璀璨篇章。

　　几千年来，五尺道与历史有着难舍难分的交织。

古代杜宇从这里带领他的部族北上，自号望帝，在成都开创出疆域空前的蜀国，结束了蜀人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

三国诸葛孔明率军平定南中，七擒孟获，攻心为上稳顺南诏六部，稳定了蜀国大后方，从这里班师凯旋；

元代忽必烈挥师迂回，南征大理，回师包抄南宋都城；

元世祖元年间，马可波罗在山川中穿越驴行，考证云南，将所见所闻写进旷世奇书《马可波罗游记》，流传于世；

明洪武十四年，明太祖数领军队平定云南，败残元、定疆土，功在千秋；

清雍正时期，鄂尔泰改土归流，派驻流官，一改边陲地区的无政府状态；

1915年袁世凯复辟帝制，蔡锷宣布起义，率护国军北上讨贼，反对帝制并宣告云南独立；

近代龙云崛起于炎山，主政云南十八年，成为云南之王……。

历史故事不胜枚举，内容各异，相同点是他们走的都是这条道路，都穿越过“石门关”。

　　在关上，余有幸聆听一位资深老者侃侃道来：石门关（豆沙关），是五尺道由滇入蜀的第一道“锁钥南滇，咽喉西蜀”的天险雄关，也是五尺道上的一个最重要的节点，莫到石门关，别提五尺道。

雄关位于盐津县西南21公里处关河北岸的悬崖上。这一带地势奇险，据《蛮书》记载：“石门东崖石壁，直上万仞；下临朱提江流，又下入地数百尺，惟闻水声，人不可到。西亦是石壁，旁崖亦有阁道，横阔一步，斜亘30余里，半壁架空，奇危虚险。”

石门关对岸关河为一片大石岩壁，岩壁笔直而上，矗立江边，宛如一冲天石屏与石门关夹峙关河，相距约二三十丈，远观俨然一石门。五尺道沿东北侧而行，实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故名石门关。又因元代朝廷派一个叫窦勺的彝族将领守关，于是人们就用他的名字取而代之，把关名改为窦勺关。由于"窦勺"与当地方言口音"豆沙"一词谐音，就一直沿用下来。

豆沙关处在五尺道的咽喉位置，城门上题刻的仍然是古时的"石门关"三字，这是通往古南滇的第一关，关内为中原地界，关外则为蛮夷之地。古时的关门为1.2尺厚的木门，除有人值守关门外，楼上也驻有重兵，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今人将石门关称为"险关"。

古时候，每逢将士出征，家人们便会守候在石门关，翘望着亲人归来，石门关又被人们称为"情关"。相传盐津一带盛产美女，清代曾先后七次有美女被选入宫，故而石门关又有"美人关"之称。当地流传着一句话:不到石门非好汉，英雄难过豆沙关。

已有2200多年历史的豆沙关（豆沙镇）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旅游资源丰富。境内现有五尺道、石门关、唐袁滋题记摩崖、古城堡、僰人悬棺等历史、文化古迹和观音阁、三官楼等自然、人文景观，拥有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省级历史文化名镇、省级风景名胜区、省级特色旅游城镇、省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等五顶"桂冠"。

一行人如痴如醉思随老先生的讲解，有如聆听了一堂生动的历史文化与山川地理课。

　　豆沙古镇，以其古风、古韵、古道热肠，表达着厚重历史与人文风情。“不到石门非好汉，英雄要过豆沙关”的英雄豪气在此彰显；“脚踏五尺道，追梦三千年”的憧憬在这里实现。豆沙古镇已成为川滇、渝昆跨境旅游线上一颗璀璨明珠。

　　回想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们公司与云南省建工集团某公司，长期在昭通或昆明地区进行工程上的合作，这一合作就是十余年。在这些年中，沿川云中路奔昭通或昆明几乎成为我的家常便饭，最繁忙时一月就跑好几趟。

为避开道路塌方封闭、地震毁损、雨季洪水、冬季冰雪等恶劣自然条件，自己随车几乎绕遍了渝昆间能走的所有国道、省道、甚至县乡道。工作固然极其艰辛，然道路行程的危险坎坷，更令人恐惧，至今想来都不寒而栗。

那个年代，川滇之间尚无高速公路，去往昭通的213国道极其破损难行。汽车从重庆出发，当晚赶到四川宜宾或云南水富县就宿。第二天在五尺道的一路陪伴下，汽车穿梭于关河大峡谷，翻越猫猫山、上下大小凌子口的群山峻岭之中，天黑时方能到达目的地，其艰辛乃一言难尽。

行道虽艰难，但一路上也有收获。穿越关河百里盐津大峡谷，会经过中国最狭窄且找不到一个球场平地的云南盐津县城；会与川滇第一雄关——豆沙关擦肩而过；会经过五河纵贯的昭通山巅之城大关县，会翻越昭通大凌子口雪峰等等。

很遗憾的事情是，在这条道上多年的奔波，为了工作竞未能去看看古代雄关。只是了却这个心愿时，已成为退休后的故事了。

　　这条承载了军事、商贸、文化的悠远古道，作为历史的见证者完成了使命，缄默不语地躺在群山沟壑中，它很失落。然而，作为历史的守望者，它又很幸运。

如今它的身边展现的是跨越古今时空，六路并行的中国交通网络，由此构成了独特的交通奇观, 被称为天然的"中国交通历史博物馆"。

它身旁仰看是川滇空中航线的神鹰飞越；远望是宜昆高速公路从头顶穿山过峡而去，近看是内昆铁路轰鸣着在脚下依崖穿行；俯瞰是川云中路（水昆国道）与峡底朱提江的古老航道。六路交通线顺着天空、山峦、谷底，由高向低———阶梯状呈现于世人的眼前。

"五尺道"就这样与现代化的航空、铁路、公路相约携手前行，如同五线谱镶嵌于石门关的万仞断壁之上，形成奇观。

　　依稀记得宋代司马光有《送张寺丞觐知富顺监》诗曰：

汉家五尺道，置吏抚南夷。

欲使文翁教，兼令孟获知。

盘馐蒟酱实，歌杂竹枝辞。

取酒须勤醉，乡关不可思。

这是一首五言送别诗，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挚友相送，嘱咐殷殷，南夷道艰，路险难行。时过境迁，今日渝昆可高速高铁直通，天险早已变通途。

退休后前往云南，在豆沙关小驻。登上豆沙关，走过一道“僰道春深”牌坊，一座古朴繁华的古镇出现在眼前。谁能想到，眼前这座古镇，十七年前因一场强烈地震毁于一旦。十七载春秋，从灾难中站起来的僰人后裔，以先人血液中的豪迈气魄，不弃故土，在这里重建起了新的家园，古老血脉再次喷张出不朽辉煌。

徜徉于至今保存完好的石门关处350米不甚规整的古道上，感觉有幽远的回声透出。登高望远，那声音渐渐雄浑起来，飒然撞击着岩壁，动人心魄。身下清晰可见历史留下的243个深深浅浅的马蹄印，最深者竟达12厘米，你可知道这悠长的千年岁月留下了什么吗？

古道上的每一级石梯，都是历史的一节链条。青石砌成的路面，镌刻着马帮留下的深深蹄印，又像是钤印在五尺道上的石花，引人遐思。曾经一茬又一茬马帮上千年行进于此间，穿越岁月催开绽放的马蹄石花，释放着远古的幽香。千年的磨砺，它们在石梯上形成了睥睨一切的印痕。

它有理由睥睨古今的一切，因为在它们伤痕累累的肌体中，蕴藉着两千多年绵延不绝的历史信息：赶马人浓郁的汗味酒味、马锅头与朱提女的风情韵味、驮马喘息声与厚重的足音。这一切都值得让人用想象去解读品饮。

　　几天电脑前的码字过程中，我眼前始终晃动着古人在五尺道上的匆忙身影，马夫们边走边吼的赶马调不绝于耳。

注：文中个别照片选自网络，在此向原作者致谢！

2023年10月23日重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