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兴寨

行者（汪昌隆）

　　

万州区分水镇王兴村的李家嘴山包上，矗立着一座古堡，名曰“皇兴寨。

（2008.2. 皇兴寨远眺）

　　皇兴寨既是一座寨子，又是一座祠堂，集多重功能于一体。寨子的东、北两面临崖，西、南两方设门。大门朝南，门额阴刻“皇兴寨”三字，每字二尺见方，两旁有小字，右为“段氏李家嘴祠堂”，左为“光绪戊戌年秋月吉旦”。 大门旁有碉楼，楼高三丈有余，如一赳赳武夫，护卫着大门。

（2008.3. 皇兴寨门额）

（2006.11. 皇兴寨）

　　

侧门开在寨子的西边，门额上亦刻“皇兴寨”三字，门前一坡石梯，通往山下。

（2006.11. 皇兴寨侧门）

　　寨子南北长约300米，东西宽约60米，寨墙及马道基本完整，墙高6—10米，条石砌成。墙顶垛口均匀排列着瞭望和射击孔。

寨内靠近大门边的墙体上砌有一个四五平米见方的洞室，专门用来储存火药。

（2009.5. 皇兴寨火药储藏室）

　　修筑皇兴寨历时三年，于光绪戊戌年（1898）秋建成。

这个戊戌年，京城里发生了一件大事。6月11日，在维新人士和帝党官员的推动下，光绪皇帝颁布“明定国是”诏书，宣布要维新变法。此举给自鸦片战争以来一直感觉憋屈的国人带来一线希望，远在西南山区三峡腹心的段氏当家人段国泰（字永安）是个具有贡生身份的读书人，“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也兴奋了一把，顺便把即将竣工的私家寨堡命名为“皇兴”。希翼新政施行后，皇运兴旺，国运兴旺。岂料秋天寨堡落成之时，京城里的那场“维新变法”已经夭折。“皇兴”梦想落空，但“皇兴”门额却已嵌入墙体。

（2009.5. 皇兴寨大门）

　　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皇朝，剪掉发辫的国人以为从此就告别了皇帝。民国年间，编写《万县志》的先生们自觉敏感“皇兴”二字，写书时改成“煌兴寨”。再后来，人们索性把“皇”的音也改了，喊成“王兴寨”。人民公社时，寨子所在地名叫王兴大队，现在叫王兴村。

（2006.11. 皇兴寨）

（请横屏观看 2009.5. 皇兴寨内）

　　2008年初春，笔者打听到段家的后人就住在皇兴寨下半山坡，于是前往拜访。

段家的房屋很普通，但屋团屋转打扫得干干净净。室内家什也很普通，但陈设整洁清爽。房檐下各种农具摆放有序，就连地坝边堆放的柴火都是锯成小段捆成小捆码放得整整齐齐。段家的老太太冯春英，是段国泰的孙媳妇，时年92岁，患白内障已双目失明。饱经风霜仍精神矍铄，一身旧衣服干干净净，满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这天晚上，老人家端坐在烤火的木箱上，平静地讲述了一段段家人代代相传的惨烈往事。

（2008.2. 皇兴寨）

　　事情发生在民国九年（1920），此时皇兴寨已建成22年，段国泰也已去世，家族事务由其长子段自谦（字从贤）主持。

农历八月间，一股在军阀混战中打败的散兵在万县各地流窜，打家劫舍。因其手持“硬火”（洋枪）且训练有素，与那些“土棒老二”不同，百姓称之为“广棒老二”。这伙人在一姚姓首领带领下，先后攻打椅子城、天生城等寨，未能得手，遂南渡长江，窜到了新田、大溪口一带。

（2008.2. 皇兴寨碉楼）

　　此时正是割谷子的农忙时节，皇兴寨的24名守寨家丁多数告假回家，防御空虚。家丁中有个外号叫陈毛子的，起了“卖肥”之心（三峡一带，称土匪劫富为“捉肥”， 向土匪提供“捉肥”情报为“卖肥”）。这陈毛子，说起来还是大老爷段自谦的内侄，不知为啥起了歹心，他以回家割谷子为由，离寨出来，渡江找到这伙强人，将寨内的情况一一告知。陈毛子离开后，“广棒老二”一番商议，便从大溪口过江到瀼渡，然后沿着瀼渡河经甘宁坝直奔皇兴寨而来。

傍晚时分，劫匪抵达寨下。先在各路口布置岗哨，不准附近村民走动。然后逼着山下几家农户做饭。饭后，天已全黑，劫匪分成两拨，分头攻打皇兴寨的大门和侧门。

（2006.11. 皇兴寨内）

　　听到“广棒老二”来袭的消息，寨内一片慌乱。大老爷段自谦、二老爷段自思（字从俭）领着七八个家丁和几个子侄，凭借寨中的防御设施进行抵抗。陈毛子“卖肥”归来，也在其中。

当时，皇兴寨内紧靠大门的左侧建有一间炮屋，里面装有一门铁炮，炮口对着大门前的小坝子，是全寨防御的主火力。炮眼距离地面只有两尺高，炮眼外的小坝子是个碾盘，劫匪们就顶着湿棉絮把碾盘边的石磙推过去，堵住了炮眼。随后，又顶着湿棉絮，冲到大门口，把浇了“洋油”（煤油）的棉絮堆在门口，放火烧门。门板很厚实，虽然还没有包裹铁皮，但门洞上方有泼水洞，劫匪在下面放火烧，守门的在上面泼水淋，一时半会还攻不破，但枪声、叫喊声已乱成一片。寨里面人心惶惶，慌乱中，炮屋旁边的火药仓不慎着火，一声巨响，贮存火药的木桶炸了。守侧门的家丁听到爆炸声，不知发生了啥，都往大门方向奔去。攻打侧门的劫匪抓住机会，顺着寨墙外的一丛楠竹，攀爬到寨墙顶上，攻进了侧门，然后扑向大门。

（2018.1. 皇兴寨）

　　鸡叫时分，皇兴寨破了，训练有素的“广棒老二”涌进来。姚首领吼叫着，命一刘姓手下把守大门，其余人员扑向各个院落搜索人员和财物。位于大门旁的炮屋，是全寨的重地，姚首领亲自带人搜索，迎面撞上手持火枪正从炮屋跑出来的陈毛子。姚首领认定他“卖肥”是想“牵巷巷儿”，骂道“龟儿子又做端公又做鬼”，命手下捆了，裹上棉絮，泼上洋油，要活活烧死。混乱中，大老爷段自谦听清了匪首命人把守大门的喝叫声，便溜到大门边，假称自己姓刘，是寨上请的教书先生，家中上有老下有小，哀求行个方便。这刘姓匪兵一听是同姓，念道“你也刘，我也刘，老子今天就‘放个活二流’(打个马虎眼儿)”。大老爷侥幸逃脱，二老爷却惨了。段自思（字从俭）被匪兵捉住，问姓名，答“段从俭”，匪兵听成“段从贤”，说“找的就是你！”一刀刺去，另几个匪兵乱刀齐下，将其杀死在水池边。事后人们收拾遗体，有24个窟窿。

这一天，是皇兴寨的至暗时光。

（2008.2. 皇兴寨）

　　劫匪们烧死陈毛子杀死段自思后，把段家男女老小以及家丁、帮工50余人全部捆绑，栓成一串带走。行至甘宁坝，将大太太释放，命回去筹措银子赎人。大太太辗转找到段自谦，联络居住在其他地方的段氏族人和亲戚。据说共筹集了14挑银元，才从劫匪手中赎回了家人。可气的是，人质们才刚刚到家，就传来这拨劫匪被招安的消息——他们又成“保境安民”的政府军了。

（2006.11.皇兴寨碉楼）

　　遭受破寨劫难后，段家人对皇兴寨进行了一次改造加固。首先将寨墙边的楠竹丛连根刨除，然后将寨墙加高了三尺多，又重新建造了火药贮藏室，新做的门板外包裹上厚铁皮。最重要的是，将寨门外的碾盘迁到寨内，在原先碾盘的位置用条石砌筑起了一座碉楼。楼高三丈，一方与寨墙相连，另三方设置射击孔，其中向着大门方向的射击孔最为密集，居高临下，护卫着大门。

（2006.11. 皇兴寨）

　　此后，皇兴寨又遭受过小股土匪的多次骚扰，但未攻破过。

皇兴寨是万州保存较为完好的古寨之一，笔者去过多次。2009年遇到了进寨游玩的殷实良、殷实生兄弟俩。哥哥84岁，弟弟79岁。兄弟俩从小就生活在皇兴寨山脚下，问起当年寨子遭劫的故事，两位老人的讲述与冯春英老人一样。老人还介绍说，先前皇兴寨内布满房屋，雨天走遍全寨不会湿鞋。寨内的主建筑是供奉着段氏祖先牌位的大殿，然后是段氏子孙各房的房间。这些房间平时不住人，遇有匪情时才用。除此之外，寨内还有戏楼、学馆等。从遗存的房基看，学馆的面积有100多平米，学童不仅仅是段家子弟，附近的适龄儿童也可来读书，殷氏兄弟小时候都在这学馆里念过书。

（2006.11. 皇兴寨内）

（2013.5. 同上）

　　（2009.5.18 寨内房屋柱础）

（2009.5. 青苔石锁）

　　上世纪50年代初，寨内的房子分给了十多户人家居住。因为吃水不便和别的一些原因，到80年代，人们陆续搬离。十多年前第一次去看皇兴寨时，里面还剩两户。如今都走了，寨内一片荒芜。

（请横屏观看 2008.2. 寨内民居）

　　（请横屏观看 2019.8. 同地）

　　两轮甲子过去，历经风风雨雨，当年人声鼎沸的皇兴寨，如今已冷寂无声。

（请横屏观看 2019.8. 皇兴寨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