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薯窖

老桃树

红薯窖

1

确定一个人是不是从河南的土坷垃堆里扒叉出来的，只需要问一件事，知不知道“红薯窖”。

凡是见过“红薯窖”的，就知道锅是铁打的道理。

凡是下过“红薯窖”的，就知道来时走过的路。

凡是挖过“红薯窖”的，就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

我挖过红薯窖。

上世纪六十年代左右，河南的每个生产队不种几百亩红薯，几百口子人是度不过去漫长的冬季和青黄不接的春天的。

红薯的产量高，储存方法多，几块红薯，让几代人在饥肠辘辘中得到生存下去的希望。

河南的田野里长大的50后、60后、70后，在味蕾里永远有红薯的味道和记忆。

2

我是红薯养大的。

在被窝里只会哭的时候，我娘没奶，就靠红薯养我。

冬天里床头就是红薯。我饿了哭了，娘起来就给我嚼红薯，凉红薯在娘嘴里变温了，然后喂到我嘴里，吃了红薯就不哭了，继续睡。

到了一起享受大食堂的时候，我和我二姐晚上抬着一个瓦罐去大伙上打饭。在堂屋门口掀开瓦罐盖子，月亮在瓦罐里的水面上浮光掠影的摇晃，用筷子能捞到几块小红薯。二姐把月亮倒进了自己的碗里，我把几块红薯吃了。

现在提起，二姐说，你不是男孩吗，我饿死也不能把你饿死。

大食堂散伙了，好像红薯也多了起来，春夏秋冬四季，好像和红薯形影不离。

春天里，花香的味道记不住，但对坏红薯的味道很敏感，从红薯窖里拉上来一篮子红薯，立马就能闻出来有没有坏的，一锅蒸红薯，红薯没熟就知道有没有坏的。

夏天里，娘从地里回来，手中常常拿着一把红薯叶，晚饭就是红薯面条里边放红薯叶。

秋天里，麦子是要留到过年吃的，玉米是要交公粮的，还得吃红薯，并且是沙河和泥河边那些荒地里的红薯，大田里的还不让吃。河边的红薯口感很差，有许多须在里边。我总是端着碗蹲在门外，红薯的中间我吃了，两头给了我养的小黄狗，那时候的碗大，一碗红薯，我吃饱了，狗也吃饱了。

冬天里最怀念的当然是在牛屋里烧红薯，一堆玉米杆火烧过，牛屋里充满了烟熏味和牛粪味，扔进火堆里几块红薯，一群人围坐在灰烬边，听鬼怪，听传说，听老事，听男女，我觉得我的性启蒙，就与那些年冬天的牛屋有关系。

如果不讲骚的荤的，就听得昏昏欲睡。

将睡未睡之际，有人开始在火堆里翻红薯，小的熟了，扒出来；大的翻个身，再埋进去。

精神立马振奋，瞌睡九霄云外，开始享受烧红薯的香甜。

那时候的记忆一直留在灵魂里，到现在我看见烤红薯的，就走不动。

吃完红薯有尿了，就绕过牛卧的地方，到牛屋后边去对着墙泚，顺便伸头看看牛槽里的料。

一个生产队的几百亩土地，就靠这几头牛耕种了，对牛必须舍得本钱，黑豆、黄豆、玉米等饲料要跟上。

看了牛槽，立马觉得那时候的我，以及许多孩子，远不如一头牛重要。

3

红薯储存的方法主要是两种，一种是放在红薯窖里，另一种是把红薯擦成干晒干，然后磨成面。

放在红薯窖里，能保存红薯香甜的味道，远远比红薯面的口感好。

有个红薯窖，是过去河南农家的标配。这和有架子车、自行车、缝纫机等更重要。可以没有“三转一响”，但绝不可以没有红薯窖，再穷的农家，都有红薯窖。

写一段说明文。

凡是看过《地道战》的，都不难展开对红薯窖的想象。

河南河北的土地都是可以挖洞的。挖得四通八达，就是地道。挖得只有一个直筒两个洞，就是红薯窖。

河北挖地道，河南挖红薯窖。

红薯窖的深一般都在一丈五左右，在地上画个圆，笔直的挖下去，到了一丈五以后，向两边挖出来两个猫耳洞，这就是红薯窖。

红薯窖圆筒子的直径都在一米左右，在圆筒子两边挖上相对的两排小洞，就是上下的方式了。

一个红薯窖，人口多挖得大的能储存两千多斤红薯，人口少挖得小的也能储存一千多斤红薯。

村里有多少人家，就有多少红薯窖。

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大街边，满村的窟窿眼。

小孩子夜里出门疯玩，大人们交代的安全事项就是不能去红薯窖边。

为了安全，防止孩子和猪羊掉红薯窖里，每个红薯窖口，都被十字交叉的两根木杠子挡着，在十字交叉点上，锁着一把锁，这就是象征性的防盗了。

红薯窖是那年代的农村出事最多的危险地方，孩子掉进去，牲畜掉进去，这都是常事。

更危险的是年年有下红薯窖的时候因为里边的有害气体而丧命的，这是就像是溺水而亡一样，年年重复着一样的故事，一样的情节。

更有因为婆媳生气的，夫妻打架的等，不跳井不跳河而跳红薯窖的。一般不会死人，但会轰动全村并波及附近几个村的人，赶会赶集一样去看那个红薯窖。

三嫂曾经和三哥打架吃亏了，就跳进了红薯窖，大家都忙着把三嫂从红薯窖里拉出来，三哥却拿着个干玉米杆梱，非要点火扔进红薯窖里去，大家拉着三哥那会，三嫂很麻利的从红薯窖里爬出来跑了。

4

我十六岁之前，俺家没有红薯窖，原因是没有劳力去挖。

俺爹每星期六从学校回来时半夜了，星期天在家呆半天主要是找事，挖红薯窖这样子的事对他那就是个世纪工程。

我害怕他找事就躲着，过了那个点他就去学校了，然后六天平安。

生产队分红薯了，家里没有红薯窖，我娘和我二姐就用别人家的架子车把红薯拉回来，堆在堂屋中间。

夜里开始擦红薯干。

家里一个擦子，就是那种一块板子上一头钉上刀子，刀子下留下空间，拿红薯从上面推过去，一片红薯干就落下来那种。

从邻居家再借一个擦子，我娘和我二姐就连夜把那一堆红薯变成红薯干。

到半夜二姐瞌睡了，娘就让二姐去睡一会，她自己干。

擦子切红薯干，是必须要带手套的，这是很容易把手擦掉一块皮的危险事。

那时候，家里有两只手套是一件奢侈事，娘把家里仅有的那一只手套戴在我二姐手上，娘自己不戴。

第二天早晨，只要看见娘手上包着布条，那就一定是伤到手了。

然后就是把红薯片晒出去，盼望着老天爷晴朗六七天，红薯干就完全晒干了。

也会剩下一些新鲜的红薯，娘就找后院王嫂。

王嫂家人少，红薯窖大，然后把我家的一些新鲜红薯借放在王嫂家的红薯窖里，为的是给我吃新鲜的红薯。

5

我十二岁开始，就默默计划着我要挖一个属于我家的红薯窖。

地方我都看好了，挖多大，直径多少，里边的洞多大，自己还画过设计图，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张建筑规划图。

受《地道战》的影响，我自己梦想要在红薯窖洞里再向下挖一个洞，上边用滑板盖上，再上边是伪装的土，着急时刻，就像地道战里一样，脚一蹬，立马一个藏身之处就出来了。

在那个岁月里，这设想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危险的想法，属于新动向类型。

因此，我谁都不敢说，只在自己心中默默规划着，并想象着挖成功之后，自己如何就躲在红薯窖那个自己挖的洞里，与这个世界远离。

铺天盖地的批斗和红袖箍的呼喊，让家里鸡犬不宁，我养的小黄狗也被打死了。

挖个红薯窖这事，远远比活着淡得多，再说了，今天去挖，明天就不知道能不能活了，那今天挖的还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放下了，只在我自己心中深深地沉淀着。

1970年，村里安静些了，生产队也开始年年分红薯了，14岁的我第一次很正式的给我娘说了我想挖个红薯窖，就在院子外边的路边。

娘哭了。

娘很坚决的阻止了我。娘说，挖红薯窖可不是个小事，你要是挖塌了，会砸死在里边，你还小，这也不是孩子干的事。

为此，我娘又把我舅叫来，我舅很严厉的对我说“你可不敢找事”。

二姐也不让我干，二姐说，我可不给你拉土，看你自己咋干。

一项伟大工程就这样堙灭在萌芽状态。

6

1972年，我16岁了，那时候没学制，很随意的就高中毕业了。

回生产队干活的我，已经开始被队长催促着干许多重活了。

霜降以后，生产队里“刨”红薯了，河南收红薯不叫“收”，也不叫“挖”，叫“刨”。

沙河边那块红薯地，生长的红薯最好吃，主要用来储存在红薯窖里。

刨了一天的红薯堆得小山一样高，最好的办法是让这些已经出土的红薯在夜里经历一次霜打，这样子红薯更容易进窖，口感也好。

红薯在地里过夜，当然需要夜里去地里看红薯的人。

没经过选拔，我就直接被队长录取了。

我原来写过，那里两条河交汇，俗称“沙河嘴”，是一个鬼怪传说很多的地方。

秋夜漫漫，星空闪闪，16岁的我就在这样漆黑的田野里仰望着夜空，不敢向四周看，因为害怕看见鬼火幽幽。

那夜里，我又一次让心中挖一个红薯窖的沉淀重新萌芽。

16岁的男人就是当家的男人了，我娘我二姐都阻挡不了我要挖一个红薯窖的决心。

两个发小帮忙，在地上画个圆圈，关于直径拿不准，又拿着绳子去邻居家的红薯窖量量口径，高中毕业了，关于原点和半径的事情也糊糊涂涂，几何的事任何时候也搞不清楚，用绳子一转，就准备开挖了。

我娘不让，非要我等到第二天再开始挖。

那天夜里，小脚的娘拿着香表，在半夜里去我画的那个圈子边，念念叨叨的跪拜，给土地爷烧香，让爷知道并批准我在这里挖红薯窖，保佑我顺利。

不敢放鞭炮，害怕弄出新动向。如果形势允许，这老太太是不是会举行一个开工仪式，就像是农村盖房子上梁让诸神退位一样隆重。

挖红薯窖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

只需要四件工具，一个小铲子，一个短把的铁锨，一根绳子，一个篮子，这是一项工程。

挖，是个力气活，地方小，大家伙展不开，使不上劲，只能是蜷曲着用铲子铲。

人需要坐在一边挖对面，然后换换方向挖另一边。

一米不到，就是很硬的粘土层，一铲子下去，也就是挖馒头一块大小，越向下，越困难。

拉，更是个力气活，下边挖出来的土，就靠一篮子一篮子向上拉出去的。

一篮子土，几十斤，全靠臂力向上拉，这不是个轻松事。

挖红薯窖，更是个技术活。

晕着头向下挖，真有把直筒子挖得比萨斜塔一样的。

如果挖个那样的，那这个人就在附近几个村算是有名的笨人了，估计找个媳妇都受影响。

我得找媳妇，不能把红薯窖的直筒子挖歪了，挖一会，就叫发小用一根绳子系个砖头放下来量一下，确保一个中心不变，保持半径相等，这就是有文化的表现了。

我娘可是操碎了心，我只要去挖红薯窖，她啥事都不干，就坐在上边看着。

我知道，她害怕我把红薯窖挖塌了，那个圆筒子塌方了，就塌了天。

一丈五深，下边两个洞，一铲子一铲子挖，一寸一寸向下，一篮子一篮子向上。

二姐帮我，发小帮我，有时候我自己下边挖挖，然后爬出来拉拉。

队里的活照样干，队长照样每天叫我。收工回来休息一会，就去挖红薯窖。

白天干，夜里干，一个多月，我的心都在红薯窖上。

有月亮的晚上，透过红薯窖的圆口，可以望见天上的月亮，我当时就想，我多像井底之蛙。

是的，就是井底之蛙，也有透过井口仰望月亮的渴望。

1972年的红薯，就放进了我挖的红薯窖里，那年，我终于不让我娘半夜里擦红薯干了。

16岁的男人干成功的第一件大事，让我家有了红薯窖。

新红薯窖是不会坏红薯的，因为没有病菌。那年的红薯，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7

我上学走的时候，我挖的红薯窖还在。

只是已经分田到户了，大面积的红薯没人种了，各家各户的红薯窖都很少使用了。

把地里的玉米杆拉回来，垛在红薯窖口上，防止牲畜掉进去。

因为红薯窖发生的事故也在减少。过去一个人得罪另一个人了，趁着月黑风高夜，弄半瓶子酒倒进人家的红薯窖里，不出半月，那红薯窖里就是一堆坏红薯，一家人这年的日子就困难了，这样的事情再也没发生过。

到了我上学毕业后，已经是1982年了，村里的红薯窖大部分都回填了。村里小拖拉机也多了，总害怕车轮掉进红薯窖，排除隐患，不如填了。

我把我娘也带到了城里。

红薯窖就彻底没用了。

我堂哥早就看上了我挖的那个红薯窖，他给我商量，把红薯窖填实，他想在哪里盖个猪圈，那时候，村里还允许养猪，并且提倡养猪致富。

我回家给我娘说我哥想把那个红薯窖填了盖个猪圈。

我娘说，这龟孙孩，崛崛尾巴我就知道他屙啥屎，你只要让他盖猪圈，那块地皮就是他的了，久占为业。

都是一个爷的亲弟兄，原来就是一家人，我给我哥说，别让我娘知道，你把红薯窖回填了吧。

红薯窖填实了，我哥很下劲，最下边用的是石块，然后盖起来一个猪圈。

我娘104岁走了，到走了的时候她也不知道那个红薯窖早就不存在了。

后来村里不准养猪了，我哥扒了猪圈，把他的堂屋由进深九米翻盖成了进深十二米，那个红薯窖的位置，就在他的地基里。

这是家丑，不可外扬，我爷在九泉之下知道肯定高兴。他留下的这个院子，我和我堂哥一分两半，我在后边，哥在前面，各自一个正方形，边长15米。

经过这么多年，我堂哥就像是一个小蚕一样向后蠕动，终于把两个正方形变成了两个长方形，现在他的宅基地15米宽，18米长。我的宅基地15米宽，12米长。

兄弟姊妹里，总是要有一个吃亏包囊不吵架的，这才能家和万事兴。

挖过红薯窖的，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

下过红薯窖的，都是记住来时的路的人。

见过红薯窖的，都是知道锅是铁打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