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在聂家念书的日子③

铿锵骆驼

□ 张 凯

农忙假，作为“学农”的一个重要点位，与我相伴，与我的小学生活一起踽踽而行……

我说，农忙假是一首歌。

农忙假，就是每年农事最忙的时候，学校把各班学生放回各自生产队去，参加各种田间劳动，让学生在劳动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磨砺人生意志。一般情况下，农忙假都按学期放，上学期在春季，下学期在秋季。三春不如一秋忙，在时间安排上，春季农忙假时间较短一些，一般是两三天，多的时候不超过五天。而秋季，各生产队“三秋”生产大会战大幕开启。各种农活遍地都是，捡起一项，就得干几天。所以，秋季农忙假多数时候都安排一周时间，甚至更长。

　

那时，我己经十二三岁了。在春季和秋季农忙假的轮回中，我深深地品尝着一垄垄劳动的艰辛与快乐。由于农村还没有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农事活动完全由生产队来组织进行。学生放农忙假，就是临时把学生编入生产队社员队伍，与社员们一起，抓节点、抢农时，把农业生产赶上来。一个小学生，就这样，与一个时代的劳动故事连在一起了。

那时候，在石人沟生产小队，一赶上农忙假，就有十二个学生回到队里，参加生产队的各种劳动。记忆中，春季农忙假，多半在五月中下旬。这季节，田地已经是一片片绿油油的芽叶。赶上雨水充足，苗娃娃们枕着黑黝黝的垄面，虎头虎脑地长啊长，嫩绿的小身段几天就出来了。每年一到这时候，生产队社员们那是好一阵子地忙碌，趟地、铲地、施肥、抗旱浇地保苗……大片的田野那是好一派热火朝天。而我和放农忙假的其他学生，多数时是与农村女社员们编成一组，去东片地，跑西片地，沿着垄沟，哈下腰去，伸出手来，一垄垄地间苗。

间苗，是我们春季农忙假的第一劳动项目。间苗，得先看准，留下长在垄面上最中间、最壮实的一棵好苗，然后把多余的苗用手拔下来。这样的劳动说起来简单，但做好需要端正的劳动态度。怎么讲呢？因为人多间苗，谁都怕落在最后。一起赶进度，有的间苗人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应留下的正苗、大苗、壮苗，不经意间一把拨掉了。农业的事儿，最前置的是选种与留苗。留不好苗，这事还小吗？一次，生产队长扛着锄头，先是跟在我后面看，后来赶了上来，我就感觉情况不妙。冲着我，他调高嗓门喊了起来，说：“你看你这孩子，这干得算啥活呀。好苗没留下几棵，留下太多的差苗，干活咋这么不用心？行了，你先别干了，回地头先歇着去吧！”队长几句话，一下子把我干傻眼了。我回过头去一看，可不是，留下的很多是歪歪扭扭弱苗苗，我咋这么粗心大意呢？

来到地头，我耷拉个脑袋，默默无语。队长还是指着我，说我的不是。这时，站在一旁的姐姐把话扔了出来。姐姐跟队长说：“我弟弟是第一次间苗。小孩子嘛，第一次没干好，说说就行了，干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说个没完，至于吗？”姐姐，又是妇女队长，平时说话就挺赶趟的。她这么一说，队长眨眨眼，呵呵乐了。“行了，我就不说啥了。这回呀，间苗时，让你们姐弟俩垄挨垄，一起往前间苗吧，出问题，我找姐不找弟了！”

那一年，夏天的脚步来得急。五月的田梗，遍植着一片片滚烫的夏天。哈下腰间苗，那是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一串又一串的口干舌躁、一波又一波的腰酸腿疼，一起嵌入初夏间苗的日子……

除了间苗，再有的劳动项目就是追肥。追肥时，一般是三人一组，前边的负责在小苗旁边刨坑。后边的则是往追肥的土坑里添土。而中间的操作者，就是追肥的人了，很多时候，我就是完成这道工序的。提着装满化肥的小筐，我用匙舀或手捏出一把把的化肥往坑里扔。那时，这活我干得最多，而且在全生产队学生中干得最出色。追肥时，我的手一出，那颗粒状的化肥就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入坑里。那精准度，从来都是百分之百。这样，追肥就成为一种劳动艺术，装帧在农忙假的扉页上。

而抗旱保苗，劳度强度更大。有时，生产队的几辆大马车全部出动，用水箱往田间地头送水。社员们挑着水桶，进入田地，用小瓢给禾苗浇水。我们学生则两人一组，抬着一桶又一桶的水，拯救久旱的秧苗……

　

石人沟西边，有一片长垄子，一条垄就有五里地长。在这块地上干活，我最为打怵。没有足够的耐力，干啥活都难挺过来。那天，生产队接到大队通知，为了赶秋翻进度，各生产队要抓紧抢收，让粮食早日归仓。这样，腾出地块，安排秋翻，在时间上刻不容缓。第二天早晨，生产队长最早赶到队部，站在院子先是抽烟，然后是来回走动。不一会儿，社员们都到齐了。队长说：“今天，咱们全生产队，就一项硬任务，就是用两天时间，把村西长垄子的苞米抢收回来。放农忙假的十多个学生，就和自家人一组，一起扒苞米吧！”队长说完，社员们一起从队部走了出来。

石人沟生产队的男女社员，个个是铁打的、钢铸的。进入长垄子地块，先是领任务，然后就开始决战扒苞米。我和姐姐成为一个编组，与其他社员一样，紧张地干起来。一趟趟割倒的苞米杆，被一层薄霜覆盖着。手一碰苞米杆，直接凉到心底。冷飕飕的风，一股股地侵入胸口，冻得我直哆嗦。我披着一件破棉袄，戴着一副露出指头的旧手套，一穗穗地往前扒着苞米。姐姐在我前头扒，动作很娴熟，速度又快，不一会儿就扒出一堆又一堆黄灿烂的苞米棒子。这时，姐姐往回走，走到我跟前，说：“二弟，扒苞米，可不能太着急。一急，就落苞米。再说，咱姐俩的活，有姐姐在，你怕啥？”说完，姐姐又返回去，继续往前扒……

　

太阳的脸儿，慢慢地露了出来。放眼望，长垄子这片庄稼地，一队人马，你追我赶，让一幅幅劳动的背影清澈见底。男社员激情澎湃，女社员士气旺盛，男社员与女社员一起裹着吃苦耐劳，托起一片朝霞满天。

劳动进行到上午十点的时候，扒苞米进度抵达三分之一。这时，在地块东边，一串清脆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 ，白云下面马儿跑，挥动鞭儿响四方，百鸟齐飞翔……”姐姐冲我说：“准是咱三姑家你二姐，不怕砢碜，又唱上了！”这时，社员们都抬起头来，先是看，后是听。其中一个男社员向姐姐喊：“玉华姐，咋是个独唱呀，姐妹几个来个合唱吧！”一时间，满地的歌韵绕沸腾，满心的欢愉酿芬芳。队长又喊一句，社员们，先歇一会儿，听听咱们生产队的女高音们放声歌唱吧。啥女高音，有的就是抻个脖子瞎喊，逗得社员们肚肠子都快冒出来了。在此起彼伏的歌声中，姐姐们的五颜六色的方巾在迎风飘呀飘呀……

农忙假与长垄子，挽起一串不眠的往昔。几次扒苞米下来，涌上来的是满手“大白泡”和“倒戗刺”的隐隐作痛。可是我的心，与这片热土贴得更近了。

　

组织大年级的学生到各生产队开展临时性的支农劳动，当时己成惯例。这类劳动，在农忙假之外，把零散的聚在一起，总共得有三四天。记得有一次，学校组织我们五年级的学生到聂家窝堡生产队铲地。就这次劳动，可把我累屁了。原因是，家里两把锃亮、锋利、贼拉好使的锄头，让爸爸和姐姐拿去铲地了。剩下一把破锄头，平时在家根本无人用。我到隔壁老舅家借，老舅家的锄头更是没闲着。无奈，我只好扛着家里的破锄头，参加这次半天的支农劳动。在劳动中，一个又一个同学铲到我前面前去。不一会儿，我回头一看，我后面除了一片片的玉米苗，再没有一人了，“赢”了个倒数第一！这把我急得呀，左边一下、右边一下，锄头就是进不到土层里去。这样，我只好再使劲往下摁锄杆，接着是再拉。几上几下的折腾，锄头才给点小面子，总算完成一个有效动作。顺着垄沟，我的双脚艰难地向前移动着。铲不一会儿，手心肿胀，四肢乏力，身上的破白背心子很快就湿透了。中午，在生产队最西头老张家吃饭。伙食不赖，秫米干饭管够造，炖的大豆腐一人一大碗。在我的意识中，这顿饭，我吃得太饱、太香了。那碗大豆腐上面，有一层胶黄的豆油，回家我向家人念叨好几次……

那时候，学校有一块校田地。有时，我还要到校田地里忙活半天或一天。

　

就这样，搞开门办学，学工、学农、学军，一系列的校内外活动，把学习文化知识的时间挤扁了、压窄了。说实在的，我的小学学习很不扎实，似是而非连片，一知半解扎堆。一轴学业，似乎被逼到杂草丛生的边沟里。

一晃儿到1975年，我小学毕业了。这一年5月12日，聂家窝堡的同学们徒步30里，抵达康平县城，每人花3角5分钱，照了小学毕业照。一张黑白照片，承载着一茬茬的农忙假和支农劳动图景，叠加在学生们心灵的叶面上。

　

附：小学毕业照

现在想来，我们的农忙假，的确丢失过一串串琅琅的读书声，但它回赠给系统人生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了……

致敬，我的农忙假！

[未完待续]

图片来自网络 首发2023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