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系西北（二十）：悲歌慷慨说北庭2

涂伯伯

一一北庭梦碎大唐挽歌 “安史之乱”战争图 公元755年12月，也就是大唐天宝十四年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深夜，一骑飞报，打破了长安的宁静：“范阳、平卢、河东三节度使安禄山并平卢军兵马使史思明，在范阳举兵15万人反叛，连日来，已攻掠河北诸郡，经常山、魏州，直扑京师而来！” 北京•故宫一角（2023年笔者拍摄） 大明宫内，玄宗翻身下床；丹凤门外，人们往来惊惶。公卿大臣被连夜叫起早朝；含元殿上，百官措手，谁也没有主张。 北京•故宫一角（2023年笔者拍摄） 是啊，大唐，自太宗太上皇帝以来，已历七代，承平129年。“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一片莺歌燕舞，处处祥和安宁。除了守边用兵，连“维稳”的事情也难得发生。因此，护卫京师这样的重任，主要依托于“北衙十军”。虽说“北衙十军”和安禄山统领的三镇东北军一样，在开元十一年（公元723年）“军改”后，都成为了“职业军人”。但，一个是养尊处优、吓唬百姓的“机关兵”，一个是戍边御敌、日夜操练的“野战军”。真要交起手来，谁胜谁负，应该一清二楚。更何况，安禄山的叛军号称“二十万”之众，其数量远在“十军”之上，一旦兵临城下，谁能保住大唐的江山社稷？ 北京•故宫一角（2023年笔者拍摄） 此时此刻，端坐太极殿上的唐玄宗，又恨又悔地想起了安禄山。是的，对唐玄宗而言，“安禄山谋反”，仿若旱天惊雷：既让他意外、又令他胆寒。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干儿子”刚刚才离开长安几个月就造了反！ 北庭保卫战全景图（局部）（2023年笔者拍摄） 他想起，去年正月，太子李亨还提醒过自己，说安禄山“有反相”，但他就是没有听。三月，安禄山到京城，还向他诉苦，说因为自己是“少数民族”，所以杨国忠等人看不起他、排挤他。他不但听信了安禄山的鬼话，好言好语安慰了他。还不问学历出身，额外封授他担任了“首相”级别的“尚书省左仆射”。又用其所长，让他担任了掌管御马房、统领全国马场的“闲厩使”和“陇右群牧使”。三支边防部队的统领、内阁首辅的职位、全国骑兵所需战马的配备，即使杨国忠，也没有这样的实权哪！ 安祿山画像 更让唐玄宗懊恼的是：就在安禄山离开长安，以日行三、四百里的速度，狂奔出关时。有人向他报告，说安禄山行为反常，恐怕是要造反。他还勃然大怒，命令把这个人解缚有司治罪！ 安禄山为唐明皇杨贵妃跳“胡旋舞” 他太宠幸安禄山了！以至于所有人——无论舅子杨国忠也好、无论心腹高力士也罢——对他提出的警告，他都听不进去！他相信这个表面憨厚温顺的胖子“绝对忠诚”，哪知道这“绝对忠诚”的面罩下，竟隐藏着“绝对叛逆”的狼子野心！ 北庭故城全景图（局部）（2023年笔者拍摄） 然而现在，一切都悔之晚矣！“天下承平日久，人不知战”，听说安禄山造反了，朝廷上下莫不胆寒。京城卫队是拿不出手的“机关兵”，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让闲居在家的高仙芝和回京述职的安西都护封常清担任大将迎击叛军。 “安史之乱”示意图 然而，安禄山的军队实在太厉害了。一是军令严肃，进退有据；二是将士死力，以一当十。所以，叛军所到之处，血流漂杵、势如破竹。 “安史之乱”战争图 那是怎样惨烈而悲伤的景象啊？“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昔时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韦庄《秦妇吟》）自贞观之治以来，大唐的疆土上，第一次出现如此恐怖的战乱和杀戮！生命在一瞬之间化为鸿毛、财富在转眼之间变成乌有！而叛军的气焰却如日中天！——“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杜甫：《悲陈陶》） “安史之乱”战争图 十一月，叛军从幽州出兵，一路向南，首先在博陵郡杀了太原尹杨光翙。封常清驻守洛阳，知道难免一战，于是预先砍断河阳桥，以便防卫。十二月，叛军度过黄河，到了陈留郡，“河南节度张介然城陷死之”；叛军至荥阳，“太守崔无诐拒战，城陷死之”；叛军所向披靡，打到华县罂子谷，将军荔非守瑜英勇拒敌，不但用箭射杀了几百名叛军，还射中了安禄山的车驾！迫使安禄山绕道而行。可惜荔非守瑜弹尽粮绝，最后还是投河自尽！叛军突破洛阳外围，封常清只好退入上东门，又战不利；叛军如潮水一样从四个城门涌入洛阳城，洛阳留守李悽、中丞卢奕、采访使判官蒋清等个个拼死，还是因为寡不敌众，以身殉职！封常清退兵于都亭驿，不胜；再退于宣仁门，又败。于是，只好带着残兵，一路西奔至陕郡。 “安史之乱”战争图 封常清与驻守陕郡的高仙芝商量后，决定合师退守潼关。岂料宦官监军边令诚密告二位将军“畏敌不战、动摇军心、尅扣兵饷、截留恩赏”。玄宗雷霆震怒，不问青红皂白，下旨，就在军中将两位大将处死！ “安史之乱”战争图 封常清临刑之前，请边令诚向玄宗转呈奏章，直言兵败和自己不死于叛军之手的原因，他说：自从十二月七日和叛军交手以来，打了十几天的仗。我率领的部队，都是临时招募、没有经过训练、更没有经历过战争的农民和市民。但是，就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面对安禄山的虎狼之师，我们仍然杀得他血流成河、尸横遍地。我之所以不死于敌人之手，是不愿意长了敌人的威风、玷污了王师的荣誉……我生为大唐之人，死为圣朝之鬼。我死之后，如苍天有灵，一定结草衔环，报答王师。我的忠魂将化作清风，引领我们的军旗，为翦灭敌寇冲锋陷阵！（转译自《旧唐书•列传•封常清》）我深信，封常清不是怕死，一定是期待东山再起。但是，为王位和皇权焦虑的唐玄宗，又哪里容得下臣子的失败呢？ “安史之乱”战争图 然而，叛军嚣张的气焰，并未因此消减；唐军颓败的形势，也没有因此扭转。唐玄宗杀了高仙芝和封常清，才突然发现：满朝文武中，已经没有人可以替代他们出征挂帅！怎么办？这时，有人想起了已经中风，正在长安养病的老将哥舒翰。无可奈何之下，玄宗只好强迫半身不遂的哥舒翰挂帅。 “安史之乱”战争图 和封常清一样，哥舒翰率领的也是一群乌合之众。他深知这些新兵不可能打过叛军，所以，队伍开拔到潼关后，就采取了坚守不出、以逸待劳的战略，静等各路勤王兵马到达，以图对叛军实行内外夹击。但是，唐玄宗急于获胜，又听信了杨国忠的谗言，甚至，不顾郭子仪和李光弼“静待勤王兵到”的劝谏，连连下诏，要哥舒翰主动出关接战。哥舒翰万般无奈，只好带着二十万乌合之众出关寻战。结果，中了叛军崔乾佑的埋伏。仅仅一天功夫，二十万人马就被打得只剩下了八千人。哥舒翰也被部下火拔归仁挟持，投降了叛军。长安的锁钥——潼关——就此失守。 “安史之乱”战争图 晚年昏聩的唐玄宗，一个骚操作连着又一个骚操作，不但枉杀了两员大将，而且折损了数十万兵力；不但折损了数十万兵力，更打击了全国军民平叛的信心！拜这位昏君所赐，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叛军摧枯拉朽，就杀进了长安城！ “马嵬驿兵变”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兵临城下之际，唐玄宗仓皇逃跑，随行人员，除几个大臣和禁卫军外，还有二十多个宫女。接下来的故事，就是我们熟悉的“马嵬驿兵变”：亡命蜀中的唐玄宗，拿娇弱的女子顶罪。让哗变的士兵杀了杨国忠，又勒死了杨贵妃。太子李亨临危受命，重返前线，领导光复大业。逃亡的唐玄宗就此成了名义上的“皇帝”。 “马嵬驿兵变” 公元756年七月辛酉，也就是和唐玄宗分别仅仅一个月之后，太子李亨就在追随他的大臣拥戴下，在宁夏灵武称帝，是为“肃宗”。公元758年，唐肃宗即位的第三年，为了彻底平定“安史之乱”、拯救风雨飘摇的大唐王朝，唐肃宗决定，从安西、北庭两大都护府调回四万精兵，协同郭子仪、李光弼平叛。 “安史之乱”战争图 也就是这一年的某一天，杜甫老先生在颠沛流离的路上，看见了军威严整、回防汉中的“安西军”。他十分兴奋地写下了《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这首诗，热情歌颂了安西、北庭这两支边防部队“摧锋绝伦”“临危久战”的战斗力，以及“万马救中原”、“心肝奉至尊”的忠诚。 “安史之乱”战争图 可以肯定地说，“安西军”回防中原，及时挽救了摇摇欲坠的唐王朝，从战术上讲，具有不可替代的积极意义。然而，从战略角度看，从维系唐王朝长久国运、从守护西域、维护自汉朝以来中华民族版图完整的角度看，回撤安西军主力，又无异于饮鸩止渴，臭棋一着！ “西域都护府”示意图 众所周知，“新疆，自古以来就是中华民族的领土”。请问：这句话缘何而来？依据何在？检校历史，我们知道，西域，是从汉武帝时代开始，就处于中原王朝的有效治理之中。而证据有三： 班超像（2018年笔者拍摄于交河故城） 一是公元前101年开始，汉王朝就在新疆设置了“使者校尉”，带领士卒在轮台、渠梨一带屯田积谷，以供往来丝路的使者、商旅；二是公元前68年，汉宣帝派侍郎郑吉率军进入新疆，驻军车师，统管天山以南各地。一边屯田，一边维护丝路安全；三是八年后，也就是公元前60年、汉宣帝神爵二年，为了管理统一后的西域，西汉王朝在乌垒城（今轮台县境内）建立了“西域都护府”，正式在西域设官、驻军、推行政令，开始行使国家主权。郑吉，成为了西汉第一任“西域都护”。到了东汉，著名的历史学家、军事家班超，也在“西域都护”任上，效命了十一年。 安西、北庭都护府疆域示意图 自汉唐以来，西域对于中华帝国的意义，一直被杰出的政治家所认识。所以，贞观十四年（公元640年）九月，侯君集刚刚平息了高昌国鞠文泰的叛乱，唐太宗立刻选择在吐鲁番交河城设置“安西都护府”，管辖包括天山南北，并至葱岭以西、直达波斯的整个西域事务。公元702年（长安二年），鉴于“安西都护府”所辖范围实在广阔。武则天下诏，在庭州设立“北庭都护府”，管辖天山以北包括阿尔泰山和巴尔喀什湖以西的广大地区，与安西都护府形成分治天山南北的局面。 安西都护府全盛时疆域示意图 西域，因为有数万汉军的驻屯而长治久安；正在崛起的吐蕃，也因为有安西、北庭两个军事重镇的存在，对西域、陇右和河西无力染指。然而，这样的平衡，却因为安史之乱而被迫打破。唐肃宗的一道圣旨，将安西、北庭的四万精兵调进中原平叛，这就正中了吐蕃下怀：西域空虚正好插脚，陇右、河西也就好下口了！ “安史之乱”战争图 而吐蕃蚕食中原的戏码，正是比照“趁火打劫、浑水摸鱼”的剧本演绎的——公元762年（宝应元年），吐蕃趁着唐王朝疲于平叛之际，突然袭击，攻陷了大唐的临洮，秦州、成州、和渭州等地；公元763年（代宗广德元年），吐蕃又攻入大震关，夺取了大唐的兰州、河州、鄯州、洮州，初步实现了“吞并陇右、剑指长安；阻断河西、逐鹿西域”的计划；同年10月，吐蕃军队果然以陇右为跳板，进逼长安，迫使唐代宗仓皇逃往陕州。 “安史之乱”战争图 虽然，吐蕃的军队最终被郭子仪从长安城赶了出来，但是，大唐王朝却失去了与安西都护和北庭都护的联系，达三年之久。公元768年（代宗大历三年），一支西域唐军冲破重围，来到长安，向朝廷禀报情况。唐代宗才知道，原来安西和北庭两个都护府的留后将军曹令忠和郭昕（郭子仪之侄）还率领着残存的军队，守护着大唐的西域！唐代宗感佩之至，下诏褒奖。然而，对于边疆将士急需的兵员粮饷，朝廷却什么也拿不出来！ “安史之乱”战争图 从太宗到代宗，短短一百五十年的时间，大唐，已经从一头威猛的老虎，蜕变为羸弱的病猫。而吐蕃，正羽翼丰满，成长为雪山狮子。既然陇右已经被吐蕃收入了囊中，那么，挥师西向，完全侵吞河西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公元776年，继此前陷落的伊州、凉州、肃州之后，瓜州、沙洲、甘州也先后被吐蕃攻陷。至此，河西走廊除地处吐鲁番的西州外，已经完全被吐蕃占领。唐王朝和西域两大都护府的联系，再次断绝。 “安史之乱”战争图 又过了五年，公元781年的某一天，唐王朝已经三度易主，改元为“德宗建中二年”的时候，几个衣衫褴褛的老兵，叩响了京城“折冲府”的大门。原来，他们是郭昕和曹令忠派往京城上奏军情的使者。消息传开，满朝文武失声痛哭。原来，大唐的人还在、大唐的西域也还在！然而，和五年前的代宗一样，德宗皇帝除了给予前方将士名义上的奖赏之外，兵员粮饷仍然付之阙如！ 今日“北庭故城”（2023年笔者拍摄） 当几位使者带着皇上的嘉奖诏书离开长安城时，他们也就知道，这回望的一眼，就是故乡永远的容颜！当他们的身影消逝在长安城外的蓬藁中时，也就预示着安西、北庭永远的消逝！事实也正是如此。自此之后，安西、北庭再无消息，就连这两个军事重镇究竟是哪一年、那一月被吐蕃攻陷的，历史也没有确凿的记载。人们唯一知道的是：大约在公元808年，吐蕃举全国之力，攻打北庭。当他们攻陷北庭的时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些至死不屈、英勇抵抗的“安西军”将士，居然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北庭保卫战 北庭沦陷，西域易主。公元755年，由安禄山推倒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撞翻了808年的西域。至此，原本属于大唐的西域、陇右和河西，都被吐蕃收入囊中。一个傲然屹立于世界之林的大唐，就此消逝；万国来朝的盛景，也成了梦中的幻影。长安，从此失去了作为帝都的荣耀，而沦为“泯然众人矣”！ 市井图 据大唐官方记载，天宝年间，全国有丁口6000万人。而《资治通鉴•唐纪》记载，安史之乱后的代宗广德二年——也就是公元764年——户部呈报的全国户籍数仅有：“户二百九十馀万，口一千六百九十馀万。”即使除去隐匿逃亡而漏报的数字，全国人口减少一半，也该是准确的。 “安史之乱”战争图 最悲哀的是，那些为了大唐，孤守北庭四十多年的将士，他们究竟是怎么过的？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历史，竟然没有一个字的记载！ 斯坦因拍摄敦煌藏经洞 公元1900年•甘肃•敦煌，离大唐王朝的覆灭已经整整一千年之后。道士王圆箓在一个洞窟中无意中发现了封闭近千年的“藏经洞”。数万件历史文物从此得见天日。而其中的有些纸片上，竟然工整地抄录着唐人诗歌。这其中，就有上文所引、失传已久的韦庄《秦妇吟》，以及被伯希和骗走，收藏于法国国家博物馆，编目为“伯3812”的、曾经是北庭都护府幕僚、而后被吐蕃俘虏、一直羁系在西域的唐代诗人殷济的诗歌。 “安史之乱”战争图 那不是一个诗人的吟风咏月，而是驻守北庭的一位边关战士，身陷敌营，思念故国的凄怆呻吟：“不幸同俘絷，常悲海雁孤。如何一朝事，流落在天隅?永夜多寂寞，秋深独郁纡。欲知相忆甚，终日泪成珠。”（《奉忆北庭杨侍御留后》）“……梦里宛然归旧国，觉来还在虏营中。”（《梦归还》其一）“骨肉东西各一方，弟兄南北断肝肠。离情只向天边碎，壮志还随行处伤。……”（《忆北府弟妹》其一） 群塑北庭故城幕府（2023年笔者拍摄） 这是迟到千年、来自北庭将士的声音！它终于让我们触摸到了他们的脉搏、感受到了他们的体温、撩拨起我们欲哭无泪的悲喜之情，并唤起我们对此时此地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抔泥土的热爱！ 2023年10月25日完 鸣谢：本篇除署名外的图片，均采自网络。谨此向原作者、转发者致以真挚的谢意。如有侵权，请联系笔者予以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