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亲

天马不行空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天马</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一</p><p class="ql-block"> 父母亲到市里来体检的头夜,我把消息告诉了儿子。第二天体检的相关事宜,我已安排妥当。告诉儿子,是想让他知道爷爷婆婆要来了。</p><p class="ql-block"> 儿子“嗯”了一声,然后关了房门。声音和动作,几乎同时发生。门和锁“咔嚓”碰在一起的瞬间,我明显感到身体一紧。</p><p class="ql-block"> 这与我的想象有很大差距。当然我没有精力去谋划一场所谓的考验。比如看儿子会如何安排这个事,甚至看他当工作和生活发生冲突时会如何选择。我下意识以为,他听到这个事,应该表示一下关心,至少问问爷爷婆婆到达的时间,问问第二天的安排,这些零零碎碎,是一个人起码该有的孝心体现。</p><p class="ql-block"> 时光倒退几年,我可能会愤怒。我不认为愤怒是一件坏事,起码代表我对一件事、一个人还怀有期望。此时我的心却平静,我知道改变不了什么,稀里糊涂是对身体最好的赏赐。</p><p class="ql-block"> 恍兮惚兮间,总觉得周遭有一头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明目张胆地盯着我,趁机想把我吞噬,我恐惧到无助。我从没想到过人到中年日子会变得这样无奈,那是一种真正的无力感。父母的老去、孩子的就业、职业的迷茫……现实和哲学上的命题,像一张渔网,把我紧紧困住,动弹不得。</p><p class="ql-block"> 儿子是卡在我喉咙的一根鱼刺,那种吐不出来吞不下去的折磨,让我几近崩溃。当儿子以毕业就失业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的那段时间,我一度怀疑自己已经抑郁。我不知道是儿子本身看上去孤僻、冷漠,还是我把他定性为消极、懈怠,总之看哪,哪里都不顺眼。所以在某个时候,母亲成了我情绪的消融器。我会在电话里“吼”母亲,让她好好照顾自己,我说你病倒了我没有办法照顾你,我说你身体很棒不要觉得哪里都有问题,我说你七十不到还算年轻,你不是老太婆,你还没资格做老太婆……说完我有想哭的冲动,然后我极力控制情绪,对母亲说不舒服要赶紧过来检查。</p><p class="ql-block"> 这些话,很“冷酷”,但我知道父母亲都吃我这一套,他们怕我担心,一定会好好地活着。而我也确实想彼此要把自己照顾好,把自己的角色承担好。人生演出,每个角色不容易,但都该尽力。</p><p class="ql-block"> 只是儿子似乎还没角色意识,没清楚自己早就不是小朋友。这个“祖宗”很奇特,但是你不敢管教:你给他发个信息,基本不回,但是只要发红包秒收;你给他电话,关机,后来居然才知晓换了号码;周六白天开着空调盖着棉被呼呼大睡,而晚上似乎通宵达旦忙过不停……</p><p class="ql-block"> 要和他说上话很难。似乎你和他压根就不是一对父子。</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二</p><p class="ql-block"> 好多夜晚,在窗外蛐蛐杂乱的鸣叫中,在路灯昏昏沉沉的光影下,我的思绪会独行故乡。说来奇怪,小时候赌咒发誓长大后不再回去的地方,居然人到中年时会魂牵梦绕。</p><p class="ql-block"> 所有的伤心已经被我刻意回避。在故乡,在老屋,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悲伤,好多年像风一般了无痕迹,而不经意间,它们就像秋日飘过的红叶,又在你眼前洒落一地。</p><p class="ql-block">母亲和父亲的吵架,是小时候我最恐惧且羞耻的事情,远远胜过我自己的挨揍。在院子里的那棵梨树下,我见过父母亲缠斗在一起。放学转过山梁,不时会听他们的叫骂声。</p><p class="ql-block"> 我害怕他们“战争”后悲戚的表情,有一种死亡的气息。我哭着蹲在灶屋烧水、下面,然后给他们一人一碗端去,然后又把他们一口没吃的面倒进猪槽。</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我的悲伤已经化作同情,我刻意避免回忆母亲在吵架后的万念俱灰,刻意避免回忆我在课堂想起被送往医院抢救的母亲而泪如雨下的情形。我一直在为他们寻找“战斗”的理由。母亲不识一字,她的爱是通过唠唠叨叨甚至是毫无逻辑的语言表达和呈现,父亲作为小学教师,算是见过一定世面,他的内心有没有过白玫瑰和红玫瑰?我不知道。但是命运,却把他们硬生生地捆绑在一起,一生一世,生生死死!</p><p class="ql-block"> 每一次历经硝烟弥漫惨不忍睹的“战场”以后,我在心里默默发誓,长大后不再回来,断绝和他们所有的关系!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即使我容颜苍老,我也没有实现这一“愿望”。更没有想到,我会走上他们的“老路”:和儿子她妈二十多年的婚姻里,爆发的战争也数不胜数。</p><p class="ql-block">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一场场“战争”,带给儿子的伤害,也不亚于父母亲当年给我的。</p><p class="ql-block"> 应该是儿子高考成绩发布的当天夜里。我知道发生不了奇迹,但也心存侥幸,而最终的分数让一家人陷入绝望。儿子率先号啕大哭,他哭着突然对我大喊:“我一辈子就被你毁了!”</p><p class="ql-block"> 我不敢说话,他哭,他的妈妈哭,我也哭。我怕他想不开,让她妈妈紧紧拉着他,给他劝慰,任他发泄。在断断续续地哭诉中,我听到一个无比震惊的事:儿子在我们夫妻每次吵架的深夜,他穿着单衣,瑟瑟发抖,一直守在门外,直到里面安安静静,他才昏昏沉沉地去睡。</p><p class="ql-block"> 我想起小时候我的无助和悲伤,我万万想不到这世间竟然有这样的“轮回”。后来我不得不借助心理学救赎我惶恐的灵魂,我迫切想知道一个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到底有多大。我后来慢慢悟到,家庭教育是个系统,没有一个人可以脱离一个系统独自生存。但夫妻之间出了问题,孩子往往就成了那个可怜的替罪羊。</p><p class="ql-block"> 或许,我和我的儿子,都曾是那个替罪羊。我可以猜测,他在偷听我们吵架,怕我们使用极端方式的时候,一定也像我曾经咬牙切齿地发过誓:断绝关系,长大后再也不回来。</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三</p><p class="ql-block"> 母亲对我的教育一般是“话术”。时间集中在吃饭时。只要我没用手撑着碗,她便用她犀利的目光横扫过来。饭烫,我吹,她吼我:你有口饭吃都被吹走了。周末我玩,被她逮回来一顿乱骂,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句“侮辱”是:你长大有碗饭吃,我从手板心里煎条鱼给你吃。</p><p class="ql-block"> 父亲对我的教育一般是“战术”,他坚信黄荆棍下出好人。我不午睡,在床上折腾,被他一把拎起跪在板凳上。家里有一个黄猫,趁机用它的爪子挠我的脚板心,我忍不住摇摇晃晃,哭笑不得,父亲笑出声来,吼一声“滚下来”。似乎每个周末,我都会挨一次打,理由形形色色。长大后我和几个堂兄堂姐聚餐,他们几个把我挨打的经历叫做“封印”,封印的本意是表示停止办公,倒也有点形象——封了印,你娃只能规规矩矩。</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把这些写成故事发表在报纸上,回家时念给母亲,母亲听着听着笑了,笑着笑着哭了。多年后当然我能理解他们,这一代人因为文化缺失,教育子女的方法简单、直接、朴素,他们疼爱子女,把对子女的爱藏进反话中,或者用了更为激进的方式,以此激励子女发愤读书,更有出息。尽管对孩子的伤害较大,但对孩子的激励也很大。是的,我成了那个“夹皮沟”迄今为止唯一的一名“公家人”,认识我的人说我豁达乐观,真实真情,连我自己都认为这一切算是奇迹。</p><p class="ql-block"> 儿子出生遭遇磨难,在医生问我选择要大人还是小孩的紧急时刻,我哭得差点给医生跪下。幸好孩子命大,他终于在医生一阵反复拍打中哭出声来,而后我给他喂下了人生第一滴温水。更为幸运的是,他三岁的时候终于开口说话。</p><p class="ql-block"> 他的不幸,是降临到一个贫穷的家庭,遭遇到一个无奈的父亲。因为他的到来,我不得不外出讨生活,他0—3岁成长最重要的时期,我便彻底地错过。爷爷婆婆越爱他,隔代教育的弊端,越是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他的身上。他的爷爷奶奶替孩子做了太多的事,也给孩子说了太多的“no”,孩子行为上体现出的怯懦、任性、自私、脆弱……似乎很明显。</p><p class="ql-block"> 儿子4岁时来到我的身边,乖乖巧巧。我上课,他幼儿园放学后跑到我的教室,在门口叫一声,然后转身就跑。我知道他想我,想引起我的注意。可惜随着我工作变化,我们又不得不分离。在我教书期间,我对他做了一件实在愚蠢至极的事:儿子不愿在校园内那家理发店理发,我没忍住他的“胡闹”,抓起来用柏丫条猛锤他嫩嫩的屁股,直到有人说屁股出了血我才慌忙停下,但随后又强迫哭兮兮的他去理发店乖乖地躺好。</p><p class="ql-block"> 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彻底暴露我的无知和野蛮。我的“胜利”想必换来的只是屈服和不甘,得到的只是他的怨恨和怯懦。而我始终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自负和自恋,形成了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我和儿子之间,让我们彼此望不见。</p><p class="ql-block"> 我多想道歉,真诚地道歉,只是我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曾经和他的妈妈讨论,如果儿子有个弟弟或者妹妹,性格也许不至于那么叛逆。此时想来,这样的念头又何尝不是一种借口和逃避。孩子的教育,始终要给予信任、尊重和爱啊。需要接受教育的,首先是父母。</p><p class="ql-block">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我可能做得要好些。只是一切都只能假设。</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四</p><p class="ql-block"> 有一件事,曾让我觉得非常可笑。儿子大学毕业填表的时候,打电话问我“籍贯”怎么填。</p><p class="ql-block"> 我有些发愣,随即懂得他大约压根不知道籍贯的意思。籍贯是追根一个人从哪里来的,一般指出生时祖父的居住地。他当然知道他在哪里出生,哪里成长,只是他祖父的居住地,和他似乎只有五毛钱的关系。</p><p class="ql-block"> 是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那倒不一定。</p><p class="ql-block"> 父辈的家乡,不一定是儿女的家乡,我的故土,不再是儿子的故土。有时候我也迷糊,他出生后辗转多地,没有一个夏天,是在我少年时待过的地方度过。他或者和他类似的“新城二代”,到底属于哪个地方,哪个地方才算是他和他们的家乡?</p><p class="ql-block"> 籍贯好填,毕竟那仅仅是个地名。但籍贯上的人、事、物,可能对这一代人来说,也许非常陌生。</p><p class="ql-block"> 有时想来挺无奈,好多年我也没和表姐表妹,堂兄堂弟往来。走在街上,也许都认不出来,特别是亲戚朋友的下一代。舅妈有一年春节来到老家,忍不住对我埋怨:“七八年都没看过你……”。那一刻我端详舅妈,苍老得已经改变了模样。我忍不住抱住舅妈,肤浅地道歉。即便儿子和他爷爷奶奶,他上初中后,一年见面也不过两三回。</p><p class="ql-block"> 还有在同一个城市的朋友。如果不是刻意联系,一年到头都难以相见。多年未曾走散,该是多么地难得。</p><p class="ql-block">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我相信,宗族式连接还在,血脉亲情还在,只是我们分散在不同角落,各自为生活四处奔波。</p><p class="ql-block"> 这样看来,也不能责怪儿子“六亲不认”,如果这个亲,指的仅是亲人和亲戚。亲人的“断”,有难言的苦衷,亲戚的“断”,有些迫不得已。</p><p class="ql-block"> 断也不可能真正地断,亲人之间,打碎骨头连着筋。可能还是一件好事,断其实也是一种自我成长、自我分离的证明。毕竟每个人需要从“鸡”变成“鹰”,离开家飞向蔚蓝的天空。还有什么比箍着孩子不放手可怕?还有多少人打着爱的旗号而干着伤害的行为?还有多少孩子的焦虑不是由所谓的大人传递?</p><p class="ql-block"> 后来听母亲说,儿子给她打了电话,母亲让她的“乖孙”好好工作,不要过来。</p><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编造的“故事”,还是儿子真正打过,但有什么关系呢。人生好多痛苦都是想象出来的,好多标签是人为贴上去的,那就顺其自然吧。</p><p class="ql-block">(该文2023.10.24刊发《达州晚报》)</p>